这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恬静,当炊烟飘起的那一刻,淡淡然然若纱、轻轻悄悄似雾,却是他感到最温情之时。
荒山野地里,若能见到炊烟,那便是有了人族,起码是热爱熟食的部落。野人鲜少吃熟食,阴寒潮湿的野林,可没有好运保证每次都能升起火。天色将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咋然一现的炊烟,就像是黑暗中遥远且孱弱的一簇灯火。在野林里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野人也不例外。
那年,他的身高只到白爷爷的大腿根部,一口气不顺就负气离家出走。
在莽莽的野林之中,翻过越岭,溪涧数了一条又一条。
几乎以为原地打转,几条路走了又走了,精疲力尽还是无法找回石洞。就在饥肠辘辘,走不动爬不行的时候,公狗和母狗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至今还记忆犹新,母狗獠牙怒视着他,而公狗用湿漉漉的舌头唤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将他驼于狗背上,等他醒来,已经隐约可见前方石洞升起的炊烟,那一定是白爷爷在生火烤田鼠肉。
“你打算长这了?”
他一脸困惑,揪着眉头望向老头。
“那还不走?”田老头催促他,“老子不想吃残羹剩饭。快点!农户之家哪里有什么残羹剩饭。臭小子,你这是改水葬吗?”
站在冷水中,刚提起左脚。“我又不是鱼。”他已然忘却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
“想得美,鱼葬的是五脏六腑,你顶多是个土葬。”
“我是大鹏展翅,必定翱翔天穹。”主动背起大部分的行李包裹,他紧跟在田老头身后屁颠颠向前。野人是健忘的,他才不要自寻烦恼。
“做梦吧,你顶多是挂在树上,还是落在猎人设下的陷阱里。”
“野人有的是耐心和毅力,我是野林之王。”
“这是笑话,可是一点都不好笑。”田老头拿着拐杖追着他跑。“你要是有耐心和毅力,也许真能做个王也不一定?”
“什么王?野人王,野林之王,够威风了。”他不是贪婪的野人。
“野林之王算什么?”田老头摇头否定。
野人的记忆不差!“那博赫努一和其他六子为什么还要争夺野林之王?”他不认识六子,但从老头嘴里知道博赫努一那样的男人,定然不是一个废柴蠢货。
“因为他们的眼珠子太小,看不到更大的王位。”田老头回答。
好奇心一下子便窜到嗓子眼。“那是什么样的王位,在何地何处?”如果有这样的王位,为何以前从不曾听老头说起过。
“天下王位何其多,区区野林之王,真不算什么。就算是荒极王者,也不过是荒极而已。”
这得多大王位?荒极大陆还不够大,那最大是什么?“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他刚问完,被玩弄的愤怒已点着。
“秘密?”田老头不急不慢,对他的愤怒完全视而不见,“臭小子,这可不是秘密。”
“那最大的王是谁?”他有点失落。
“那得看在哪里?”田老头似乎也不知道,“比如在竹海里,最大的王定是能收复竹鬼和竹灵。要是没有个边界,王者多如牛毛,谁知道哪个更大呢?”
也有点道理。“那老头你最喜欢的王是谁?”他想了解田老头的喜好,除了美酒大肉和女人。
“传说,这大道里,有一个王,率有一支军队,不知军力,能穿梭于各个边界,保护各界安宁,后留有一支在人间,便是那暗夜钢军的先人。”
“胡说八道。”他及时指出,“暗夜钢军不是七子的兵吗?怎么又成了另个王的兵?”
“那是竹鬼被禁锢在长屏之后,老子说的是在没有暗夜钢军之前。长屏分七段,暗夜钢军是七大首领的兵,不是七子的兵,只是因为博赫努一破了誓言,身兼二职,才让人错觉暗夜钢军是七子的兵。实际上,暗夜钢军从来都不管长屏之外的事情。”
“所以......”他似乎抓住了点什么。“老头你是说,野林最大的王不是七子之首,而是收服竹鬼和竹灵的人。”
田老头听罢,却摇摇头。“野林是有限的,野林之王是以地域划分,再大也大不过野林。竹王虽能统领两族,却只是一族大小,形同一个部落的族长而已。”
“那到底是什么?”
“老子又不是神,怎么知道!”田老头耍起无赖,“老子要是知道,老子就直取其道,就算是失败了,也虽败犹荣。奈何无门路,就算有了有两条腿,顶屁用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每一句他都听懂了,却什么也没有听懂。
“就是这世界的边界,不仅仅是地域疆界。真正的世界,应该很热闹,不像现在所知的。老子也无知,要是真知道就好了。”
真难得!田老头居然懂得谦虚。他相信田老头并不是有心隐瞒。
“臭小子,要是能当个穿梭边界,得多牛啊!”
田老头忽然没由来说了这么一句,倒教他心虚。“你都没办法的事情,我能如何?”他有自知之明。
“少年不该妄自菲薄,想当年老子还是个懵懂小屁孩,就敢怼天怼地怼怼自己亲爹。”
“你亲爹?”他自然知道亲爹的意思,只是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老子不是石头蹦出来的,自然有个亲爹。”
“你为什么想当那个王?”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王。
“好奇心,人鬼皆有。”
田老头能尝试的,他为何不可一试,脑子里骤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老头,你想让我去加入暗夜钢军,不会是想探探这当王的门道吧?”别人或许不会,但是田老头在经验老者稳重可靠的皮囊下,却藏有比他和白爷爷还不靠谱的好奇心。“在野林之中,真有比野林还大的地方吗?”不是他不信,而是想象无法企及。
“老子下了血本。”
“那我舍命陪你。”
“臭小子仗义,老子定能看你成王。”
不就是个王,当当又如何。他咧嘴对着田老头乐成一个傻子。
群风见证誓言,两人如风飞驰,他时不时需要停下来等等气喘吁吁的老头。几次来回追赶,他已经饿得发虚。
所幸农家已经隐约错落在山丘下,那是木头和石块混合搭建的几间简易小屋,篱笆内有一个小身子手挽竹篮正在采摘蔬果。
从蜿蜒的田埂下来,烟火气扑面,经验老者率先冲下山丘。
整理了一下衣物,田老头健步上前,礼貌有加,轻声询问:“小仙女?”
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起,“大叔,我不是小仙女。”
“你这么好看,一定是小仙女。”哄人的骗语,经验老者向来张嘴就来。
“大叔,你也长得很好看啊。”她的表情和黄金一样闪耀。
“你眼睛不好!”他说。
一巴掌及时盖在破左耳的后背上,踉跄中稳住身子,他立即识趣闭嘴。
“好善良的小仙女啊,”田老头闻言,丑脸如花盛绽,蹲身与她对视。“我们父子俩途径此地,夜幕即将降临,不知道可否讨一口热食和片瓦休憩一宿呢?”握着木头拐杖如同宝剑,柔声细语像极了慈祥的人贩子。“小仙女你摸摸,大叔饿得肚子都瘪成一片了;小仙女你看看,大叔的嘴干得和风化的石头似的。”
该死的老头!骗人的时候如风温柔,和害人时候一模一样。他走上前,看见一张笑脸,就像他在伶俜山上的年纪,无法遮掩的稚气即刻扑面而来。
“专挑无知孩子下手。”想当初,他也是这个年纪上当受骗。“人贩子。”
田老头猛然扭脖子,对他暴露出老烟熏黑的一口烂牙。
他翻白眼直对天穹。
“可以啊。”女孩扬起一脸的无知,声音稚气。“大叔哥哥,你们从哪来啊?”她仰着小下巴扫了四周一圈。
“小仙女,你家就你一个人哪,你父母呢?”田老头问完,指着他说,“这是大叔的儿子,大名破左耳,小名臭小子。”
“破左耳哥哥。”女孩的笑就像永远不会消失似的,一直挂在脸上。
“啊。”倏然一声惨叫,仿佛有狼在追她,飞快跑进屋子里。
“一定是你太丑了。”他总结得出。
“是你太凶了。”田老头警告道,“老子的午饭要是没着落,就把你烤了吃。”说完,拉着他立刻跟了进去。
一阵香气扑涌,他们失了魂魄似的站立在灶台前,眼珠子几乎掉进锅里。
“好香啊。”田老头不断吸着口水。“小仙女啊,什么东西这么香啊,大叔的肠子都要被一根根拽出来啦。”
“是野菇炖鸡啦。大叔,肠子长在肚子里,是不会自己爬出来的。”说吧,她又发出铃铛般的笑声。这女孩笑起来真就没完没了,宛如傻子天生长了一张笑脸。“光顾摘菜,都忘记退火了,幸好锅里留水多,要不然就烧焦,不能吃了。”
“能吃能吃能吃,烧成炭,大叔也能吃。只要是小仙女做的,烧成灰,大叔都能吃。”田老头舔着嘴,直勾勾地盯着锅里。“乖乖啊,好肥的鸡啊!”经验老者的表情太夸张,好像一辈子没有见过鸡似的。
“不就是一只鸡,伶俜山有的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香气灌入鼻子,确实馋人,满肚子的饿虫仿佛争先恐后爬出喉咙。
“臭小子,你再多说一句,老子就锅炖了你。”田老头回头怒目瞪圆。
“大哥哥别怕,大叔只是喜欢逗人。”女孩替田老头辩解。“大叔是个好人,他可喜欢大哥哥你了。”
这种事情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会是野林里的小饿鬼吧!“我认识他很久了。”他忍不住告诉小女孩,“好人不长这样,而且我们一点都不好吃。”
“臭小子,你要是敢吓老子的小仙女,老子就把你劈成柴火。”
不就是个小女人,古藤女族多的是,也不见田老头慈眉善目柔声细语。“女人变脸的速度比不上你。”他又吸了一口香气,肚子里的馋虫简直在开膛破肚。
“大哥哥和大叔生气的时候都一样有趣。”
摇摇头,真是可怜她。“她眼睛不好,脑子也不好。”他指出事实。
“生只老鼠都比你强,起码知道有好吃要往家里搬。”田老头用指腹摸着小女孩的头,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她的头皮扯下来似的。“还是小仙女懂大叔。”
“你就是老鼠的祖宗。”他评价道。
田老头歪着脖子,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他。
转眼就变脸,轻抓着小女孩的细胳膊哀嚎。“小仙女啊,大叔都快饿晕了。这肥滋滋的鸡,大叔可以尝尝吗?香喷喷的炖鸡,小仙女亲手烧煮,若是能吃上几口,就是立即死翘翘,大叔也心甘情愿啊。”田老头迫不及待把头伸出锅里,热气包裹了整个脑袋。“这么大块的鸡腿,必然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吧?”说完,喉咙发出了咕咕吞咽声。
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大叔会和山林里最老的树爷爷一样长命。”她安慰老头,小手摸着丑脸,一点都不觉得粗糙。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更正,她比他在伶俜山时更无知。
一腿飞过来。“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第三只眼睛爆裂。
别过头,视而不见因怒火而狰狞的丑脸,口水在嘴里如泉水一般冒出来,可是他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看田老头表演。
该死的笑,终于收起来。女孩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只是,大叔......这是我吃剩下的。不好用来招待大叔哥哥,要不我生火做个野菜粥吧。”
她的脑子果然不好,野菜粥怎么可能比鸡肉可口。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这个念头刚冒出,他越看她越傻。
“不用,不用麻烦。”田老头伸手就从旁拿来一大碗,左手扶着碗,右手拿着锅铲子将半锅的炖鸡都搬得一干二净。“小仙女啊,这可比野菜粥美味啊,大叔就喜欢吃肉。”
俨然已是这家的亲戚,田老头把一大锅炖端上厨房旁的四方桌子。拉过长条木凳,伸长手臂从小竹筒里抓了筷子直戳大鸡腿。就在快送到嘴边时,老头突然不好意思极了,于是又放回碗里。“鸡腿留给小仙女吃,大叔吃其他肉就好。”转头对还在门口杵着的他,喊道,“臭小子,光看吸口水就能饱啊?”
“大鸡腿给大叔吃。”她说。“我喜欢啃鸡爪。”
果然是傻子,居然不爱鸡腿,还吃没有肉只有骨头的家爪子。他突然决定要善待傻子,就像对待弱小。
“啊?”田老头一脸怀疑。“可鸡腿人人都喜欢啊?”
“吃鸡腿很累的,”她指着腮帮子,“老吃鸡肉好腻啊。没想到大叔来了,正好可以帮我吃掉,这样我就可以煮野菜粥解腻。大叔哥哥,你们先吃鸡肉,等我把野菜粥煮好了就端上桌。”说完,她就一阵风溜出去。
“怪哉,天下居然还有孩子不爱吃鸡腿。”田老头抓起大鸡腿咬了一口,腮帮子立即鼓起来。“真是匪夷所思。”
“谁说的,我就爱吃大鸡腿。”他抓起另一只鸡腿,狠狠地咬了起来。“狗才喜欢啃没有肉的骨头。”
“臭小子!骂谁呢?”田老头骂道,“你的嘴要是无门,老子就把它们缝起来,省得一天到晚不胡说八道,一点家教都没有。”
“狗学主人一模样,儿子学老子一般坏。”他的嘴被肉塞满,只能呜呜说。
但田老头却听得清楚,抡起鸡腿在他额前犹豫了一下,立即塞进嘴里说:“快吃,吃饱了再算账。刚才那片林子,老子瞅着邪,离这不远,别把脑子喂生锈了。”
桌上,只剩下咀嚼和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