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皮最诚实,早已咕咕直闹。
竹林尽处,可闻溪水潺潺,沿着湿漉漉的丛草而上。
小径两盘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膝盖,土地逐渐泥泞。清新的味道涌进鼻孔,令人顿感精神抖擞,却一点都不解饿,却使肚皮闹得更厉害。
踩在溪中的大石头上,聆听水流如筝声,又若急雨敲阶,转眼便细雨抚桐......他们已意兴阑珊,此时就算神仙下凡,也不如一碗米粥诱人。
旋即,他找了一块干涸的石头背对背坐了下来,双脚已经麻木,索性脱下鞋袜,将肿胀的脚趾头埋入涓涓水流之中浸泡。透心凉意即刻从脚尖蔓延而上至浑身,止不住一阵阵颤栗。
视线飘远,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见溪水从山涧飞流而下,溅出许多美丽的小花,似霓裳仙子翩然起舞,一个飞旋化成水气氤氲在他们面庞上。
潮湿腐烂的气味被抛在了身后的雾气里,他们趁着休息的空隙将五脏六腑都洗涤一遍。
“真美啊,可是一点都填不了干瘪的胃袋子啊。”田老头摸着肚子抱怨。
倏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你的脚泡在屎坑里了吗?”田老头疾呼,一手掩鼻怒目斜视,一脚嫌弃地推开他。“有多远滚多远。”
“彼此彼此。”他忍住怒火反唇相讥,反正分不清楚究竟是谁的脚臭气熏天。两个人如顽童在石块上推搡来回,不分胜负,惹得水花飞起如雨下。
“苍天在上,老子只是两天没有洗脚啊。”田老头掬起了一掌心的溪水,凑近鼻尖嗅着。“一定不是我们臭......”
“恩,溪水臭。”他舔着干涩的嘴唇犹豫不决,实在难以下嘴。原本清澈的溪水顿时污浊一片,他开始相信田老头的谬论,或许真不是他们的脚脏,“林子臭。”他补充道。
一巴掌猛然从后脑勺直招呼,“臭小子,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田老头怒骂道。“野林哪来臭脚丫的味道?”
腰部往前一滑,他及时躲过突如其来的攻击,那一巴掌扑了个空。
空手尴尬极了!田老头只好抓抓空气,佯装逮住了小蚊子,然后往大腿上一抹,嘟哝辩解道:“草丛里的蚊子比起住家的狠心多了,真要被它吸上一口,非得脱半身血不可。”
“那也没有你的心黑。”他丝毫没给老头留点薄面遮羞。“又不是吸血鬼,就算是,鬼也不稀罕喝你的臭血。”
“呸呸呸。就你嘴巴最臭。唉,老子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打你了。”田老头这次没有噼里啪啦招呼他的后背,而是伸长手臂,揽过他的肩膀,无限感慨。“不认老都不行,有心无力啊。野人破左耳终于从男孩长成男人了。看看,嗖嗖直抽,转眼就比老子高了。”
“来来来,不就挨打,又不是第一次。”他站起来,大大方方走到田老头跟前,双膝一弓,把后背呈上。“尽管来,放开打。”
“滚。你不疼,老子还嫌手疼。”紧接着又是一阵咒骂声。
“吃吧。”他从袖口中摸出了一小粒圆圆的果子。
“弑父的戏码这么快就上,适才父慈子孝,转眼就想毒死老子?”田老头扬眉相问,望着他手心里的小果子一脸质疑,始终不曾接过来。“臭小子,你太打击老子的自尊心。”
“银杏果。”他翻了白眼。
“老子又不是你,骗谁呢?银杏果长得浑身黑不溜秋啊?这分明就是污垢团子,滚滚滚。”田老头赖得再多瞧他一眼,附身搓揉其脚趾头,呲牙嫌弃。“这么恶心,一定不是老子的。”
“能长生不老。”站在前方的他继续说服。“以后你就可以天天打人了。”
“唉,野人真不擅长撒谎。”田老头摇头感慨,起身往前走去。
走了十几步,回头一望刚刚洗澡的地方,又继续往前走了十来步,回望并满意点头,这才安心地弯腰掬起一手心的溪水往嘴里送。紧随其后的他也急忙上前,如饥似渴豪饮个痛快,顺便还洗了脸,挺直腰背,仰望天空,顿觉神清气爽。
“骗人是野狗。”他瞟见神情严肃的田老头似乎在琢磨什么,于是加重保证。
“野狗不骗人。”借用他不久前刚刚说的话反击,田老头把裤管子往大腿根部卷起,搓着小腿肚,时而还不伸长鼻子闻闻。
“野人的心是红色的。”看着充满怀疑的田老头,他再度保证,手指头用力戳着胸膛。
“猪心也是红色的。”
“不吃,拉倒。”
“哪来的银杏果子?”田老头终于抬起头。“怎么还是黑色?”
“我拿来的时候明明就是白色,谁知道藏在怀里就变成这个颜色了,馊了?”他犹豫了一下,便决定坦白相告:“银杏树神赠送的。”
“那群娘们瞎编的故事,你真信呀。”田老头突然神色一变,指着他的肚子骂道。“臭小子的肠子比铁棒都直。你跟了老子这么久,就没有趁机学点坏的,好让直溜溜的肠子打个结。”
“她没有骗我的道理。”他坚定自己的感觉,银杏树神的眼睛清澈如溪水可见底部所有东西。
“骗人要讲道理,天下还有骗子吗?”田老头气得直摇头。“你看古藤女族有哪个女人是良家妇女?”一声声长叹,一声比一声绵长。“要吃你自己吃,老子饿死老死也不吃。”
“我吃了啊,不是没事。”
“这些年,老子果然真是对牛弹琴。”田老头拾起溪中一小块石子,如箭疾驰射向他的身体。“你你你......就算是块朽木,到了今日,老子也应该雕出个人样了。你......臭小子你这是要气死老子。毒药一定要立即见效吗?就不能拖后十天半个月再死吗?”
一脸费解,他解释道:“我只是想你长生不老,任何时候心情不好,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绝对不会嫌弃你老了,就欺负你。”被古藤老怪丢出来的那一个沉睡中,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田老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老子死不死有什么关系,人生自古谁无死。”田老头突然暴躁起来。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相信地狱之说。
“你不应该只是块废铁。”田老头跌落在石头上,擦着脸上的水渍嘟囔着,“不应该啊。”
“那......那那我应该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下山后,竭尽全力地学习田老头所教授的文字和普语,他一遍遍死记硬背,一次次咬牙重复。可是他知道田老头并不满意他的成绩。如果没有田老头,他还是那个见着人族还不敢与之对面而立的野人,只能指手划脚,吞吞吐吐、断断续续表达含糊不清的意思。宁愿田老头骂他,挥着鞭子追着他打,也不愿意看见老头摇头叹息,他十分厌恶这种不安的感觉。仿佛白天远去,黑夜来临,再也等不来另外一个白天。
“精钢?宝石?谁知道呢?总之不应该是这样的......”田老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没这么倒霉吧!”
“你教,我学。”他的眼睛炯炯如烈火烙印誓言。
“唉,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教你,也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学。”田老头走到岸边,用衣尾抹了干双脚,套上鞋子,开始整理散落在岸上的包裹,那是他踏入溪水中抛向对岸的行李。“很多事情,老子自己都没折腾明白。”
噩梦余下的恐惧如浓雾重新来袭。“野人的确没有人族聪明。老头,你教,我会努力学。一遍不行,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遍千遍万遍......”他开始害怕了,尽管还不知道为什么。
仿佛是石像屹立在溪水中,越发冰凉的水流不断冲刷着他的腿肚子,麻木攀爬,如千万细丝,将他团团裹成人蛹。
望着日渐衰老的背影,一阵阵悲戚泛起。仿佛,他又回到了石洞前,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毫无力气改变。他知道田老头的用心良苦,可是这样的话他断然说不出口。人族的世界,野人不懂,什么都不懂。他是必然要去阴城的,注定要加入暗夜钢军,只是他现在还未像个人,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他想这大概是田老头失望的原因吧。恨铁不成钢,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或许不干你的事,老子到底不是那个雕琢璞玉的人?”田老头开始自我怀疑。一切都静止不动。
不一会儿,老头又发出他一贯的、无所畏惧的大笑打破了冻结的空气。“还没有吃饱,想这些做什么?臭小子,拿来,老子吃了就是。大不了就是一死,”田老头抢黑色白果,正碰着牙齿,就被他抠走。
“万一,我吃不死,你吃却死呢?”他一看白果被啃掉了一小块,朝田老头喊,“吐出来。我可不想这么早毒死你。”
“胡说八道。老子又不是豆腐捏造,这铁打的胃肠,区区一颗白果能奈老子如何。拿来,老子快饿死了。”田老头做了吞咽的动作,立即伸出讨,双眼却望着四周皱起眉头,“不该啊,野林再穷也都有点吃的啊。瞧瞧这水这草富得滋滋冒油,怎么可能独没有人吃的东西呢?”
“这是树神给我吃的。”他将果子往嘴里一丢,没有咀嚼就吞了下腹。
田老头盯着他看,像是他背后有人似的。半响之后,“臭小子,搞不好那个自称树神的女人没骗你。老子看到果子在你嘴里变成白亮的一颗钻石。”
“胡说八道。我已经吞下去了,你惦记也没有,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吐出来。”他佯装吞咽。
“还有没有多余的。那女人不会只给一两粒吧。这种果子要送人,都是整袋子相赠的。快,给老子几粒垫肚底。”田老头扑了过来,双手在他身上搜刮起来,“老子饿死了,刚才那小点皮屑和吸空气似的,不管用啊。”
他就站立在原地,像木头一样杵着让田老头检查。
“臭小子,真没有多余的!”田老头将他的衣服翻了好几遍,终于相信他没有私藏。“什么树神,不就是个吝啬的女人。”
“长生不老的果子能整袋子送来送去?”他推开田老头,径直朝前走。“其实吃了一点用都没有,这点大小的果子吃了和没吃一个样。我也快饿死了,快找找吃的吧。也许有老鼠窝在附近呢?”他想起烤鼠的味道,顿觉口水直流。
“臭小子......”
田老头刚一开口,破左耳一个反手便将剩下的果子丢进他的喉咙。“毒死你这个丑老头,图个耳根清净。”
田老头迅速跟上,丑脸堆砌起笑意,冲着他喊道:“臭小子才不舍得。家有一宝如有一老,老子就是臭小子的城堡。”
“野林拥有城堡的男人名叫博赫努一,不是田杰。”
破左耳扭头便看见那一双已然浑浊的眼睛,随时间逝去了神气,不复当日的犀利,却依旧让他如荆棘在背。每当田老头神情肃穆,他都有一种天塌地陷的错觉,无法承受恐惧如无形的巨浪即将淹没。然而当绝望的他在悬崖之边徘徊,闭眼等待死神召唤之际,田老头又会突如其来露出独有的丑陋笑容,释放那巨浪归海,将无穷无尽的恐惧驱散。
“嘿,晚餐有着落了。”田老头如岩石深沉的神情终于绽放出笑容,指着邈远处,只见溪边田埂外,小手指般灰色的袅袅炊烟在山坳里飘升,似乎也飘来了熟食的味道。
“热汤滑下喉咙的感觉真是令人通体畅快。”他舔了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