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不曾出木屋,就像关进笼子的狼王,野人之怒毫无作为空间。
伸个懒腰,破左耳终于爬起来,揉捏着后颈,一阵酸楚自肌肉内涌出,这些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骨头都已发软。旋即,坐在门框上,肘部戳在膝盖上撑着耷拉下来的脑袋,不知为何,他竟想起了小扒皮,同情心即刻泛滥成洪水。棚屋的日子里,有哪个伙计不曾想过下辈子投胎定要做个小扒皮,就算只活十年也够别人一生的数倍,树子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言语。
如今想来,哪有什么绝对的舒舒服服呢?近来,他虽衣食无忧却没有成为小扒皮,因为田老头做不成牛扒皮。眼下,他总觉得自己更像小扒皮脚边的那只猫。大部分的时间里,那只猫都被关在笼子里,只有小扒皮想起它时才会打开笼子,抱在怀里,抚摸着它的背脊。为了保证猫只对小扒皮的亲昵,除了小扒皮本人,从不许旁人给猫喂食。
木楼外的天依旧蓝得出油,竹涛依旧在翻滚,而藏匿在竹涛之下的女族此时依旧生活,完全没有因为他和田老头的到来而乱了手脚。
今逢惯常召见之日,老祖母在神殿的圣坛之上接见女族长。估计上山下山的脚程,于明天清晨,她才能归来。难得空闲,他总算能稍作喘息。人族的男人铁定是脑子坏了,才会喜欢娶妻,这种生活和囚禁敌人有何区别?
自从踏入木楼以来,他再也没有见过田老头,仿佛被彻底抛弃,那该死的老头估计已醉酒醉色。
有一次,他直接对视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视线穿过缝隙,他看见藤女之时,她正站在通往谷仓的木阶梯上,斜眼望着困在木楼里的他。
像个木头人一样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藤女一动都不动,旋即清醒,甚至没有对他冷嘲热讽,便接着继续往前。不一会儿,或许是遇见了什么,一个踉跄,她转身跌下楼梯,像见了鬼似地飞跑离开......女族中,还有什么怪物可以吓到藤女?
如此下去,恐怕此楼就是野人王的阵亡之地。他摸着胸下的几根肋骨,似乎比昨天又嶙峋了一些,胸肋骨大有破皮之势力,无论多少美酒佳肴都无法养肥。此时得了闲暇,他才有空隙想起那张丑脸,也不知道那老头有没有枯竭而亡。
从门框上站起来,转身,他颤着发抖的双腿晃悠悠走到衣架前,几条血痕如细藤缠绕在四肢上异常惹眼,他立即取下衣服穿上遮住身体。移步来到窗前,目光远眺,族长之家窗外的风景与先前的竹楼所见格外不同。
百无聊赖,手臂一撑,他猛然跳上窗台。脚后跟没控制好力道,踩碎了一片乌黑瓦砾片,暗绿苔藓仍旧死死地趴在上面。抓起脚底板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惹了一片讨厌的绿色,他立即伸直腿朝窗框抹去,转眼留下发虚的绿线。真是该死的东西,没事凑这么近做什么,凑这么近当然要被踩啊。
目光垂落直视,瓦砾从正中位置塌陷,朝四五个方向炸裂,万万没想到能遮风挡雨的东西竟然也如此不堪一击。他伸手抓起一碎片,瞄准不远处树梢上的鸟窝掷去,就像在荒坟丢箭。
鸟儿凄厉一声叫,振翅从树枝的缝隙飞逃,留下树叶乱颤抖擞。然而,他没有住手的意思,一片接一片继续削鸟窝。
不一会,破碎已尽。他随手抓起一片完整的瓦片立即掰碎,随着每一片碎瓦的飞射,力量正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地重聚。
鸟跑了,窝还在。
一阵疾风扑来,固执的鸟窝终于不再死撑,支离破碎的残躯眨眼便从树枝上剥离,垂直朝地砸落。随即,一声闷响入耳,就在他正附身把靴子往脚上套之际——房门嘎吱一声响,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咧嘴露出牙齿。
比起女族长,她简直就是活脱脱一个男孩,晃动的脑袋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东张西望。
“藤女。”他立即喊出名字,难得见到熟面孔。想起了那日的经历,顿时烧红了脖子,迅速穿上靴子,揶揄道,“今天可没好戏看。”
“我看你一个人站在窗口发傻,就特意前来看看你是不是变成石头了。好心看望你,谁想你一个男人竟然这么小心眼。那日的事情,是碰巧经过,根本不是故意偷看,你别记仇了。”藤女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直至她屈膝半蹲在他面前,露出歉意。
“你才是石头,我的手脚不知道有多灵活。”他的目光引向窗外空地上的鸟窝,不停地显示四肢的力量。
然而,她视而不见。“那鸟怎么得罪你了?”藤女脸上的怒意正烧,质问道,“你住你的屋,它有它的窝,为何非逼得它无家可归不可?”
“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他摊手展示了自己此刻的处境。“要不是你多事,我怎么可能囚禁在这破地方?笨鸟至少还能乱飞,我......”他转身,露出自己的背部,“无翅可用。”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瞪大眼睛望着他,“这可是族长之家耶,全古藤女族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啊,你还想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不就是比较大的鸟笼。”他冷哼一声,横臂环指。“住久了,还不是这个鬼样子,又不会变成巨人。”
“最好闭上你的嘴,若是族长听到你的抱怨,必然有你一番罪受。”她压制着怒火,尔后皱起眉头,不解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这处房子?”
“野林才是我的家。”他伸出脖子,使力呼吸,仿佛伶俜山间肆意群风都赶来。
“外面的林子又黑又臭又冷......”
他打断了她的话:“今天又是碰巧?”挠挠胸膛上利爪留下的抓痕,正在愈合发痒。“你的碰巧怎么那么多。碰见救了我,碰巧看见我......”
“这次是特意来的,看你过得如何?”她坦白。“不管如何,你到底是我的俘虏,而且是第一个,我自然是要看管你的。”
“你有这么好心?不会是来看我有没有被折磨至死吧?”他扬起眉毛,有些事情还是耿耿于怀。“还是你们又打什么阴谋诡计,我还以为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还没有等他唠叨完全部,藤女急不可耐地打断他的话语:“野人都像你这么小肚子小肠子吗?我都说了不是故意偷看,是你自己不好好呆在房间里,四处乱跑,还不允许别人路过吗?”
“不是这件。”他没好气极了。
“那你说,还有哪件?”她问。
“你真好意思问!”他大步上前,两手捏住她的两颊,憋屈许久正无处可发散的郁闷找到了出口。“你这个凶手,若不是你,我堂堂野人王怎会沦落在此?若不是你,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成亲?”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变成蛇后的点心。好个忘恩负义的野人。就你!还想当王,真是可笑!”她揪住他的短处就不会放手。“就算这里是个大鸟笼,你应该记得是谁自己送上门的?又不是我越界到处乱抓野人。”藤女一个柔劲挣脱开野人之手。“搞清楚,是你们自己送上门的。”
“歪理。你们女族一个男人都没有,谁知不是你们刻意在林子外设计活抓男人?”他说,就像牛扒皮也整天自诩自己是“活菩萨”。
“岂有此理,你的肠子只有小鸡崽儿的那么大,懒得和你废话。”藤女拉长脸,转身就要走。
“好看吗?”他脱口而出。
“啊!什么好看?”藤女诧异道。旋即眼珠子一转,小脸噌得点燃,及时向后踉跄躲闪,转瞬却蹙眉认真回答。“不好看。太痛苦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还喜欢?”
“你......你有过?”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古藤女族根本没有男人。
“我有眼睛,又不瞎。”藤女一屁股坐了下来,苦苦思索着如何回答他的问题,“这种事情一定很疼很恐怖。”
“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站在你面前,女族长还能上神殿去觐见老祖母,说明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经验老道的前辈,绝对有责任好好教教这个不开窍的蠢货。“说明那件事情根本不恐怖。”他努力挤出真挚的眼神。
“恩,不会死人,但是会很疼很疼吧。”藤女的眼眸如那个竹海中的黑洞,深深吸住了他。“每一个进入田老头竹楼里的女人,她们都叫得惨绝人寰。好几次,我都想冲进去制止这一切,然而藤爷爷说这是开心的声音,并严厉命我不准胡来,不允许我插手族里的事情。结界才是我该守护的地盘,是我的责任。可是万一田老头吃了她们怎么办,所以来问问你。野人都喜欢吃人吧?他咬着她们,她们也咬着他......”
想不到,你比我还愚昧无知,连母狗公狗都不曾见过。“我......这种事情,其实我也是刚刚接触不久,经验比你多了一点,可是我......究竟......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算了,你不会明白的。”他断断续续解释着,却眼看着藤女眼底的疑惑如雾气越来越浓烈,无法逃离。
“真的很可怕。”藤女一改大大咧咧,满脸愁容,语凝须臾,骤然抽噎。“我已守护古藤女族的结界好久,不敢有一丝松懈。这是我的责任和使命,我不能让她们一个个死掉。可是古藤爷爷不准我插手族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说我无法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我救了你,是我把你带进族里,如果你不是救世者,那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就害死了所有的人?”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望着他,就像他是她溺水时唯一可抓的缘木,破左耳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喉头在皮下滚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昔日所学的普语全部还给了田老头。他眼睁睁看着眼泪如雨珠一颗颗滑落,最后坠落在地板上,晕出一片灰色地带,愈来愈大。霎那手足无措,打架他擅长,可安慰哄骗女人那是田老头才拿手的事情啊。
各怀心思,两人面对面伫立了一会。
一咬牙,他攫住她肩膀强往自己怀里一拉,尔后将她的脑袋枕在胸膛上。他抚摸她的后脑勺小声安慰。“相信我,那种事情不会害死谁,她们都不会死的。我很想告诉你那种痛苦其实不是痛苦的,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说明白......你知道,我是个野人,有些事情我现在也不是很懂,无法用普语说得清清楚楚。你不用担心,田老头他并非来自食人族,喜欢吃肉喝酒不假,但对人肉应该没什么兴趣。”
“你骗我。”藤女张嘴就嚎啕大哭,“我真的好害怕,我带你回族里会害死每个人。我该怎么办?”
兔子掉进猎人设下的陷阱时,也是这样无助的眼神。“野人王破左耳向你保证,你不会害死她们。”他已竭尽全力表现出安慰人时应该有的语气和表情,却深感有心无力。
“可是万一呢?”她抓住他的双臂追问。
“万一?唉,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懂得那种痛苦不是你见过的痛苦......”他急出一头汗珠子。“这.....这事我解释不清楚。”
“古藤爷爷常夸我很聪明,你说我一定会懂。”藤女又露出了那种期盼的眼神,是全然区别于族里任何同龄女孩子的天真,宛如刚刚下山的他,对山下的一切事情都无知,包括那种痛苦。
“我......我,那种事情,无法用说的......”他忘了呼吸,声音微弱至极,“将来有一天,你你一定会懂的。”有一种困难,她根本没有经历过,要如何明白?一个没有断过腿的人,是永远不知道真实的感受。
“那你做啊。”藤女眨着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