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族的事情,野人本来就一窍不通,如今他也只是学了点皮毛,根本无法透彻理解及看待人族的事情。不过古藤女族的确是个很适合生活的山谷,比起外面阴寒连绵不绝的恶劣气候,这里的确是神仙住的地方。田老头的胡说八道,尽管听来颇有道理,但他已没有多余脑袋来琢磨深意。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既来之则安之,今朝有酒今朝醉。”田老头取下腰间酒壶,仰头猛灌。“先洞房,古人云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还不懂,晚上过后你就不会在乎这些胡思乱想了。”
展翅老鹰在白色旗帜上方翱翔,多么恣意啊。
银号角响起,呜呜呜呜呜......低沉而悠长,仿佛是囚禁的本性即将释放。
脚踝着系着无数小铃铛的女孩们唱起了古老歌谣,在迎亲队伍前甩开四肢跳起舞蹈。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这不是一个婚礼,而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一个属于古藤女族全民的日子。
心跳乱跳,他的步伐却愈来愈慢,如老蜗牛在犹豫不决。
直到失去耐性的田老头再次催促他,并从背后推了一把。“别婆婆妈妈,教女人们看笑话,是个爷们就给老子昂首挺胸。”
“我不知道......”他一把抓住了田老头的手臂,“万一.......”这一切,是他从来不曾经历,刚下山的感觉又再度来袭,而现在他还多了被抛弃的失落。
“臭小子,你是个男人,整大方点,别他娘扭扭捏捏像个被强迫的女娃娃。你若不乖乖成个亲,我们就真的得留下来生儿育女,永远没有机会离开了。”田老头甩开他的手,就像驱赶倔强的马驹那样怕打着他的屁股。“好好享受吧。这里的女人已经饿了很久。”
不等他开口,跳着舞步来到他面前的两名女孩,挽着他的手臂架着往房子走去。他扭头回望求助于田老头,只见该死的老头已经转身离开,消失在树荫下。
刹那,那股被丢弃的无措,即刻吞噬他。
呜呜呜呜......银号已经停歇,一群女人扑了过来。
心开始发烫如烙铁,几乎要穿破胸膛。火势越来越猛烈,仿佛置身于火海之中炙热烤着。五脏六腑一阵阵干涸,令他嘴干舌燥、头晕目眩。两耳轰隆隆什么都听不见,只在模模糊糊中看着一张张女人的脸在他面前挤来挤去。他的身子一会儿在高空中跃起,一会儿落下,还没有踏实,又被翻起......
耳旁开始回响着田老头的那句话;这里的女人已经饿了很久。
恍惚中,眼前出现了一只凶狠的狼,闪着绿黄的眼睛,像他扑了过来,将他的四肢从身体上撕裂......火海翻滚巨浪,他闻到自己的身体发出焦味。
周围静得出奇,不知道过了多久,火海终于熄灭了。
睁开眼睛,原来他还没死,手脚都还好好长在原来的地方。他看见自己四脚朝天,置身于墨绿色大床上,红艳艳的喜服与大床相互在吸食彼此的颜色,无法融合却也无法将谁淹没。
半臂长的烛火在柱台上通明,烈焰妖娆成影在地上鬼鬼祟祟,红色窗帘、床幔、地毯,无不宣誓着今日的目的。
逼人的红色犹如烈焰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置身在火海之中无缘木可援。喉管干燥得快要裂开,不停伸出舌头舔舐着嘴唇,刻意不去看纱帐后面若隐若现的那抹黑影。
害怕极了,仿佛看上一眼,他便会被活活烧死。最恶毒的言语都朝一张丑脸砸去,该死的田老头,真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她的手指头率先探出头,紧接着是黑发、低眉、肩膀,直至整个身体终于从红火缝隙里爬了出来。带着热腾腾的气体,已全然不见没有了先前的冷静,在天阶尽处的清冽气息想必早已被烧得干涸。
“你?”他有种第一次遇见老虎的哆嗦。
女族长的眼睛里燃气了两簇飞跃的火苗,如蛇般盘旋向上,正款步逼上来。
一片火海,汹涌澎湃,他抓着被褥的边角不断揉捏,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后靠去。旋即,他把自己逼入绝境,三面床墙,前方危险袭来,无处可逃。
“你若不是他,我定然要你生不如死。若你是他,我定然要你求死不得。”她重复了那日的话。
发丝纠缠在他的脖子上,引得一身颤栗。他从来没有想过,引路使者竟真就是那古藤女族族长,与他成亲的女人。
“你怕我?”女族长一定是听见了他乱糟糟的鼻息,才张嘴送来一阵清风。“才短短时日不见,你不该忘记我。”
干涸的双唇无法开启,只是努了努,没有发生响动。比起他,女族长的喜服布料十分节俭。汗水终于在手心里汇聚成了小溪,将墨绿大床染成暗黑色,头垂落下来,他的双眼却不受控制窥视着火海的动静。
“我不美吗?”她直接质问,身体已经狐狸一样跳了上来。“这么快,你就忘了我?”
“美。”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清晰的字眼。
“你不喜欢我?”她的气息席卷而来,在火海里刮起了旋风。“不可能!那日,你的眼睛很真实。”
他必须承认,她的确很美。一股香气扑涌,他的意志立即被淹没。“喜欢。”他无法逃避钉在眼珠子前方的两簇火焰,火舌无处不在,留下凶狠牙痕。
黑发披散而开,诱惑之音响起。“放心,我对你没兴趣。”她说。
“那这是为什么?”他顿时困惑了。
两股气息如冰火之龙正面交织,扭打成一团。火焰扑了上来,像蛇一样迅猛的清泉不甘示弱,随后紧紧缠绕上来,没有留下喘息的空隙。
“听老祖母的话。”她狐狸一样的眼睛更是不给予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你是大人了,不需要听老祖母的话。”他真诚建议。
“是吗?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嫁给你有兴趣的男人。”他觉得应该是这个道理。
她望着他,楞了一下,立即发出一连串断断续续地笑声,竟然还有泪花。擦拭去眼角的泪花,她说,“野人族有这个规矩?”
“不清楚。”这是事实,他根本不清楚伶俜山的各个部落是如何嫁娶的?
她看他的眼神越发怀疑,仿佛眼前这个野人是个大骗子。
“你来自野人族,怎么会不清楚?”她在床前来回踱步思考。
“又不是每个野人族都需要嫁娶,我不知道很正常。”他和白爷爷,就两个人,怎么可能有嫁娶?
显然,她是不信的。
“那你族的女人和男人是如何在一起的?”她依然不肯放弃这个话题。
看来只有彻底坦白了。“我族就我和白爷爷两个男人,如何嫁娶,也不需要嫁娶。”他回答。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不老实。”她摇头道,“从未听闻林子外的人族世界,竟有两人为一族之说。”
这哪里像是成亲,尽管他没有成亲的经验,也不曾亲眼见识过,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他的感觉不会骗他,这分明就是拷问。“我没撒谎。”在她眼神的威胁下,他似乎没有选择。“不信,你可以再去和田老头求证。”
“难道人族也遭遇了大灾?”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这关人族什么事!
“人族真的只剩下你们了吗?”她问?
什么时候的事情,田老头并没有这么说过。且掰着手指头一算,皮革店里的伙计也不止两个。“你听谁造谣的?”他问,这人说话比田老头还不靠谱。
“你啊。”她指着他,“你说只剩下你和你白爷爷,不就是两人吗?”
这个女人脑子有问题!“我没说过这样的话,你少冤枉我!”他瞥了一眼,确定了刚刚的想法,也人族和人族是两个大族,怎么可能就剩下两个人。
“难道你不是人?”她瞪大了眼睛。
闻言,火冒三丈,他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反击道,“你才不是人。”这个女人无知的病比他还严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只觉得脑袋肿胀作疼,他不停挠着后脑勺搜索枯肠。
“我本来就不是。”她倒是理直气壮,“对于你们人族而言,是很难理解我们的存在的。”
“对,你们毕竟是被真神照顾过,又被真神惩罚的人,自然是与众不同的,野人和人族的确不能与你们相提并论。”他愤愤道,真是到了哪里都有狗眼看人低的恶习。仗着自己的传说,蔑视所有的野人和人族,女族也太无知了。
“林子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
“那是我和白爷爷为一族,不是人族只有两个人?”他忍不住翻起白眼。忽然觉得田老头没有被他气死,也真是命硬啊。
她皱起了眉头,又踱步思索他的话。“人族便是人族,何时竟一分为二。”她转身问。
“你停下来,晃得我脑子疼。”他喊道。“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你的真神吧。”
环顾四周,这屋子就一道门一扇大窗户,逃跑无路。他准备伺机夺门而出。
“若不是林子外遭了大灾,你们为何会闯入女族?”
她问得他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还是得对。“你不是好女人。”他摇摇头道,“你要是个好女人,就不会诅咒古藤林外的任何人。”
本以为她听了会大怒,然而她却闭上了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半响之久,眼皮终于缓缓打开,再次望向他时,分不清那双眼里的是失望还是杀意。
他背靠着床柱。一只腿如折断的藤蔓悬挂在床沿边,低头看着鞋子,心情沉重无比。
“你不像只有十三岁。”她突然咕哝道。
“像几岁?”他问。
“十七八吧,至少也有十五六。或许林外人比较强壮......听说二十岁的男人最是勇猛无敌。”她说。
对于褒奖,他从来不拒绝,何况这是事实。“野人本来就比普通人厉害。”他想起了和武城的胖萝卜及手下。
“留下来吧。“她呢喃道。“留在女族,成为我的丈夫。”
“我一定会离开。”他又不是傻子。
“你就像一阵风,只是吹过野林,暂时歇脚在这里,随时都会吹走。”她的胳膊向他伸来,“只要你愿意,女族的一切都是你的。”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他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就算看过蓝天白云,他依旧不改意志。
她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爬上床合衣而眠。丢下他一个人,不知所措。
“诶,”
“你,”
“族长!”他连续叫唤了好几声,躺在床上的女人仿佛只是一具尸体。
她的呼吸很轻,他在背后抡起了拳头之际,“我累了,你自己找块地方睡吧。你要是跨出这道门,她们就会把你绑回来的。不如你安分点,大家都省事。”她轻声说。
我不是小白。他愤愤不已,然却无济于事,只好躺在椅子上将就一夜。
双眼关了起来,黑暗将他包裹,一道白光从邈远处朝他走来,人影越来越近,五官变得清晰,他终于看见——白爷爷满脸怒气,大步上前,揪住他的耳朵,厉声质问:“你到底还要耽误多久,等我的骨头烂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