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天。
天穹依旧懒得回应,真神定从未学过普语。
“我必须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只好问活人,站立在残破的池子前质疑,认真审视着眼前的池子。
清水如柔软顺滑的丝绸,随时能化成一片片锋利的刀片,顷刻之间将他的身体片成无数落叶。
理智又归来,野人生存最重要的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当然是活着。为了活着,所有野人都必须克服所有的危险。人要是死了,一切都只是个屁,一放就没了。
“真神不会遗弃天地选出的救世者。”老祖母再度逼上前,不容他退缩。
救世者三个字,听着就像耳朵里卡着绿豆大小的黑耳屎,总想要掏出来,一了百了才舒坦。
一个侧身躲开,破左耳踉跄后及时站稳身体,否则此刻他已然倒栽进了池子。猛然想起老怪物无意中提过的一种毒水。那水无声无色,只要用上稍许,眨眼之间就可将一个六尺多大汉化成一趟血水。眼前剩下半个池子呢,还永不枯竭地冒出来。或许池底也养着食人鱼。
“如果我偏不呢?”他直视着老祖母的眼睛,发现几百年的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而人是活不了那么长。古藤女族,个个都是骗子。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古来稀,八十耄耋,九十老童,百岁期颐。”脑子里回荡着田老头的吟唱......根本没有百年之后。
人族高寿也不过百岁而已。数着为人一生,而他不过志学之年。实难理解女族怎么可能活生生在这个世界上逗留了几百年?一阵阵寒意抽打着破左耳的脊椎,疑惑越来越多。可是没有等他问出口,老祖母已经失去耐性......
“还是不肯接受圣池的检验吗?”冷声射出,周围的阳光失去了温度。“结果是必然的,区别是你自愿或者......”老祖母的声音越来越破碎,就像冰山爆裂般。
“或者如何?强迫我就范吗?”他审视着眼前这个自称活了好几百年的女人,显然最多三十,却冒充不死之躯。野人从来不接受威胁。他不信一个与他一般身高的女人,有足够力气将他丢进池子里。层层包裹的白色衣物下,掩盖不住老祖母的瘦弱。
周围有长钺、树枝、石块......无论哪一样,野人用起来都可谓是得心应手。他饶有兴趣打量着她,却找不到她的厉害之处。可她为什么如此自信,可以逼迫一个准备豁出去的野人就范呢?
“活了几百年的女人,难道只有当活雕像的能耐吗?你觉得呢?”老祖母露出了最真实的面具,语带威胁。“我不想与你为敌,无论你是否是天地选择的救世者,可是我必须如此,这是我的使命。几百年来,古藤女族一直被囚禁在此地,不得与外界任何族群联系。早不知世界上真实的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想你应该看得见,整个古藤女族皆是女人,没有男人。”
废话,我长了眼睛!“你们真当自己老不死啊。”他脱口而出,对老祖母脸上的变化视若无睹。“你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能够长命百岁吗?”比如树子,如果金子可以买来长生不老,荒极的金子无论藏在哪个角落旮旯,树子都会想方设法掠夺。
老祖母苦笑,随即悲痛至极,超越他见过的所有表情。
“当你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世有多少日子,掰着指头数过一天又一天。日复一日等待死亡的来临,结果睡了一觉醒来又重新来过。一模一样的一生或半生,如此重复过了十几世,还有意义吗?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充满了幻想,不顾一切势在必得。我一定会在69岁那年死去,长眠七七四十九天后醒来,依旧是真神下神谕惩罚古藤女族的那一年,所有的人都一样。如果是婴儿时期被诅咒还好,至少她们是从没有多少记忆的时候开始长大,尔后自以为是像个正常人一样拥有完完整整的一生。然而,历经几世之后,真神似乎并不满意古藤女族的虔诚。就连这些女婴都开始清清楚楚自己的每一世,是如何从一个婴儿长大成人,然后死去的。”
“如果有真神存在,那你们的惩罚必定是应得的。”他心急口快,忙补充解释道,“你们那么相信真神,难道还要质疑他的决定吗?”
“当年对真神的亵渎和背叛,古藤女族从来没有逃避和否认,但换来六百六十年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老祖母的五官几乎拧在一块,狰狞骇人。
人真的可以死了生,生了又死?眼珠子爬上了老祖母脸,这是一张无法形容痛苦程度的脸。仿佛正如她所言,每一世都有一张面皮留在脸上,层层相叠。如今当她的悲观无法遏制时,那层层面皮开始松垮,淹没五官。然而面皮终极之处,究竟还剩下什么样的一张脸孔,是伶俜山林里的骷髅头吗?他无法知晓,也不愿看到,立即移开眼睛。
六百六十年,一时还数不过来,他便觉有一股尸味在鼻孔里钻来钻去。“可是这一切与我无关。”他感到自己有些冷血,对于老祖母所形容的长生不老之痛根本无法感同身受。人的一生如果可以不断地重来,他就可以看见白爷爷,对他而言是快乐的事情。然而,他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伶俜山从来没有任何活物可以死了生,生了死,但他并不想和她纠缠在这个话题上。
不知为何,她的嘴角突然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冷笑,或许是太多曾面皮相叠在一块儿泛起的皱褶太厚的缘故。旋即,她便恢复了那个浑身散发着清冽之气的老祖母,淡淡轻吐寒意:“那你是否自愿,又与古藤女族何干呢?”
“你!”顿时为之气结,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团怒火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这时候他可顾不上忌讳不打女人的规矩,毕竟眼前的女人活了六百六十年,一世世垒起来比参天桫椤都高。
“野人王果然自信。可惜......”老祖母眸底的嘲笑转瞬即逝,她绕着他走了好几圈,说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试试又何妨,除非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你选择什么当武器?”他扫射一眼散落满地的长钺。
“武器?”她再次蔑视他,“你尽管挑个满意的。”
“你是女人,我让你十招。”他记得男人应该有的风度。
“不计招数,只要有一招击中我,就算你赢了。”她提着裙摆,爬上了断墙石块,站立在最高处,望着来时的那山体,喃喃自语。“真神庇佑。”
“我是男人。”他有些恍惚,更觉得侮辱。
她提着裙摆从碎石堆上走了下来,就像逛谁家院落一样,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轻声细语说道:“好吧,看在你还年幼的份上,只要乱了我的发丝就算你赢了。”
“野人不是懦夫,更不是木头人。”他甚是愤怒,然而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她的自以为是,只好红着脖子接招。“当你求饶时候,便会后悔对野人说过的挑衅之语。”
随即开始想象老祖母跪在他脚跟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的可怜模样。
在田老头洗脑下,他知道做一个勇士,首先就不能欺负弱势,譬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然而,怒火已经被点燃,烧成熊熊烈焰,只有胜利才能浇熄。决斗战场之上,只有勇士和战士,没有男人和女人。
“男人?呵呵,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孩子。”她拉开了一臂长的空隙,伸手到脑后,将长发分开两束,绕过脖子,分别放置在两旁,直垂落地。“这样的距离,你可喜欢?”
只要他一个大步上前,双手立即就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根本不需要借助什么武器。然而,他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勇士之心,欺负老弱妇孺算什么男人,何况,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得不能再老的女人。如果此时,他拿起武器,哪怕是块碎石,不用任何人鄙视他,他首先看不起自己。
“你会后悔点燃野人怒火。”破左耳摩拳擦掌,握紧的拳头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主动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给她腾出更大的防卫空间。
经过皮革店几年改造,他已不是从前那个纯粹的野人了。
他全神贯注盯着老祖母的身体变化,以防万一。可老祖母纹丝不动,只是冷冰冰地伫立在原地,宛如雕像。
屏息聚气,他倏然一个飞步跃起,右拳冲破气体,一个俯冲,直击向她腹部。
拳头在抵达之际,一层光晕倏然在她体外形成,犹如铜墙铁壁般不可撼动。
旋即,一阵生疼从指关节传来,他的拳头硬生生被淡黄色光圈阻挡在外。怒火立即攻心,野人发出了狼嚎,双拳并下,拳拳皆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力。然而除了咬牙切齿的疼痛之外,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老祖母的发丝。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老祖母。
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祖母,怎么可能是老弱妇孺之辈呢?真相她早已知晓,他挑不挑武器都毫无胜算。不是她狡诈,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如果我有任何意外,请你放了田老头。这一切与他无关。结界是我闯,百兽王灵是我放。一人作事一人当,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迁怒于他,把帐都算在田老头头上。”他心知肚明,就算今天把双拳打烂也不可能接近她的身体,事先也没有约定不能防守。这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他认输,谁让自己技不如人,脑子又不好使。怪不得别人老说;野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请吧。”老祖母长袖一扬,寒气立即泛起,此时从她脸上已经无法窥视面具下的真实表情。
看着清澈如镜的池水,他一咬牙,迅速向前走去。
草鞋皮与石块摩擦,不断发出恼人的声音。在他没有验明正身之前,老祖母铁定不会让他轻易离开黑水圣池。何况没有她允许,恐怕此生,他都得囚禁于此了。有那么一刹那,他不由恍惚,总觉得老祖母的面具下,还有一张令他更为胆怯的脸。
跨过断池,心跳剧烈,冷汗直淌,他可没有忘记那些长老们在背后的议论。
一个深呼吸,他咬牙闭眼,狠心将左脚猛然扎进池水里。每一个呼吸都犹如吞天吐地之势,片刻之后,撕开眼皮眼睛发现,除了一阵透心凉,并有没有其他不良反应。
于是乎站在池子里,他呲牙裂嘴泡着下半身,双手如鹅翅拨开并发出邀请:“这圣水果然与总不同,站水里泡了一小会儿,顿感精神抖擞,所有的疲倦都被带走。老祖母成天坐在神殿里,恐怕也累,过来泡泡吧,保管你精神气爽哪。”
“怎么可能?不......不会的,真神使者不会骗我的,不会的。”她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晃不止,口中不断重复念叨着,“不会的,不会骗我的......不会的,不会的。”
“我说过我不是他。这下你信了吧。”从池子里跨出去,还没有等他一只脚落地,老祖母冲上前抓起了他的脚,将裤管子不断往膝盖处卷起。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惜翻来覆去,都没有找到丝毫有关证据。
“这只是个巧合。”他企图安慰。
“不。一定是你没有泡透。对,一定是这样。”老祖母扑了上来,一阵胡乱抓挠。
旋即老祖母大力一推,金鸡独立的他立刻倒下,扑通落进池子。冰冷再度淹没了他的身体,惊呼的嘴巴来不及闭合,已经灌了好几口池水,但愿没有毒。
狼狈至极,他急忙从水中爬起来,迅速逃离池子。
来不及拧干身体,他抱着双肩直打哆嗦,不停在原地跳跃,只求尽快流干。南林的天气,一到夜晚,这些水可就都会变成霜状了。古藤女族虽然有太阳,然而池子里的水却也寒心透骨。
恨不得给她几个拳头尝尝,可惜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他无法靠近的女人。该死的太阳,需要它来温暖身体的时候,它却已经落下,只留下好看不中用的红霞似烙铁烧红了天际。
可恨老祖母陷入她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理睬他眼中吃人的火焰。
她跪在地上,抱着自己,黑发已乱,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真神,古藤女族的子民真的已经痛改前非,为何你还不肯赦免我们。他泡过圣水,为什么不死不伤?如果他是救世者,为什么身上没有真神的印记?为什么为什么.......”神情如雷劈过,清水般的眼泪从她鼻翼两边哗哗直流。“真神你若不宽恕,为何给我们希望,为何要骗我们......”
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流泪如水淌,他不禁泛起怜惜,走上前,犹犹豫豫半响,才出声安慰道,“也许他......他过一阵子就会来呢?”
她的肩膀颤抖如风中枯叶,令人心疼。剥去老祖母的身份,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而已。
“莫非误解真神使者的意思了?”她绝望的眼眸突然一转,如钢剑出鞘。
“几百年了,记错了,也正常。”他继续安慰道,脚边已经形成一汪水。“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尽管他不太相信古藤女族的传说。
她缓缓抬起头,仰望着他的眼神开始变幻,仿佛他是一只待烤的猎物,双眼光芒四射。
“恩,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她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浅笑,倒映在地上水波里,狰狞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