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故地。
眼睛不会骗他,他来过。
“前方就是黑水圣池。”老祖母指着矮树丛林团团围绕的那片空地,黝黑眉毛根根分明,有着与年纪全然不符合的坚毅和蓬勃。
记忆犹新不由心虚,毕竟他的脑子也没摔坏,不过就是不久之前刚发生的事情。
灌木林赫然呈现在面前,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似故人由远而近。紧随在老祖母侧旁,头皮一阵阵发麻,枝桠从他身上打转拐弯,咔嚓声响不绝于耳,应和着心跳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覆盖在胸口,企图不让如鼓的心跳被听见,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便垂落在腿边,沁出冷汗。
一路向前,下了山坡,绕过一条弯曲小径,从乔木交织成高拱门下钻出,窜入锋利的丛草中。不足百步之远,他们便来到黑水圣池前。从石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熟悉感因何而来。然而心渊深处却有一丝希翼,一直自我安慰只是相似而已,反正南方野林哪都一个样。
踏上故地,黑土地毯般渐渐展开。他的心开始发颤,残垣断瓦如经历了一场攻城之战,满地残骸触目惊心。
证据确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错?全凭老祖母一张嘴说道,如何是好?
黑水顺势流淌已经与地融为一体,长钺如死尸横陈在四处,压垮了不少的高草和细枝。除了那黑水池子还留下半个身子,其他建筑都已经面目全非。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掠夺,破左耳当然清楚这是谁干的。不断吞咽着口水,紧抿着双唇,一边竭尽全力掩饰即将暴露的狼狈,一边盘算着如何对老祖母交代他和田老头的所作所为。
然而,还没有等他从熟悉的普语中找出恰当的词汇,她已经开了口:“上一任老祖母说过,能够释放百兽之王灵魂的人,定然是天地为真神做出的最好选择。现在你还要说你不是他吗?”
老祖母的眼睛仿佛要生吞活剥了他。
“纯属巧合吧,当时田老头也在场。”他只好耸耸肩。
“你对自己没有信心?”老祖母问。
“无凭无据就认定是我,这么大的一件事,真神未免也太随便了。”光是听听,就如一座伶俜山般沉重,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认的。
“你喜欢仪式?”老祖母突然一问。“此事,此时你不信也是自然的,毕竟无论是人族的谁,都不会轻易相信这些话。有时恍惚,我也不信女族的命运和长生不老竟是如此,常常以为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啊!”他确定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我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碰巧掉了下来。”
“女族日夜盼望,终于在灭族前盼来了救世者。”
灭族?闻言,他的肩膀近乎坍塌,看来是绕不过去了。“救世者到底是干嘛的?”他必须先弄清楚这件事情,否则随口答应,谁知道是不是要活煮田老头呢?
盯着老祖母的双眼,他企图坠落其中趁机了解女族,然而落空了。不过有件事情,他非常确定那便是老祖母没有撒谎。没有理由,就是一种直觉。
“归位秩序。”老祖母说。
“啊”他吸了一口气,犹豫着如何开口告诉老祖母,他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鬼话。
兴许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老祖母立即解释道:“女族只是想回到长生不老之前,做个寻常人,经历生老病死而已。”
“啊”他叫了一声,歪头看老祖母胡说八道。都长生不老了,还想回头做个会死之人?好吧,野人的脑子真的不够用。
不过,救世者这三个字应该是巫师之言,他倒是能领悟个大概,归位秩序那又是个什么东西?从未听田老头提起,这时劈开脑袋,也翻不出相关的线索。
脚下的尖锐石块割破了他的鞋皮,发出一细碎的断裂声。女族并不热衷于皮革制成的靴子,皆是以草编织就,鞋内缝制碎布做里,野人脚底板茧子如鞋垫子,也能感觉到柔软。
看老祖母望着自己不发一言,“你的意思是?”他只好开口问。
“回家。”老祖母露出了期待的表情,“我既继任了老祖母,就必须带着女族回家。”
他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难道女族不住这里?或许她们也像自己,从某个伶俜山而来。
“救世者是大道赐予回归秩序的最后机会,是真神留给各族及流浪者的慈悲,亦是恩赐女族最后的希望。”老祖母分得甚是清楚,神情如湖水起了波澜。
“那是你们的事情。”这些话光是一听就比伶俜山还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是田老头在就好了。
“你是救世者。”老祖母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手里拿着金子却以为是石头的傻子。
“我是破左耳。”
“你是真神......”
“我没见过真神,也不想做什么救世者。”
老祖母听罢面露不悦,却浅浅地蛰伏在脸皮下,怒气始终未浮出脸皮。“那你想做什么?”她问。
“勇士。”他没打算遮掩内心的欲望。“野林第一勇士,就像野林的虎王。”
“救世者亦是勇士,虎王不过是自己为王,救世者却可以创造很多王者,乃是王者之中的第一勇士。”
老祖母眸底一闪而过的轻蔑,幸好被他及时攫住了。“我对荒极不熟。”野林他还未曾遍布足迹,荒极更是遥不可及,更何况他就是破左耳而已。田老头老是提醒他做人要脚踏实地,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荒极?”她轻蹙起眉头,“若然大过荒极呢?”
“大过荒极,世界便是荒极和野林,还能大到哪里去?”
无知感再度吞噬,低头看了一眼脚趾头,他还是坚持澄清。“再说一遍啊,我是野人往破左耳,从小生活在野林里,与兽类同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救世者,更没有任何能力能拯救别人。你们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懂。”
很多时候,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只是这样丢气势的话打死也不能说出。尽管被告知老祖母是个老人,且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可站在他眼前的模样根本是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田老头有一句话,此时他倒是颇为赞同;女人应该被男人保护,特别是看起来漂亮且柔弱的女人。无论不知真假,此事都不是他能力所及,他也不敢乱吹牛皮,毕竟老头还在她们手里。一码归一码,赞同归赞同,越是漂亮柔弱的女人越是需要提防,这个道理他懂,可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拿着人皮囊来做剑套呢。
老祖母听罢,望了他一眼,满目困惑滑落在嘴角,直往地下坠去。“其实没有人知道被选中的救世者究竟是何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叹息如半透明的棉絮,融化在光亮中。“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我不是。”他咕哝道。脚下狠狠一踢,一小块碎石腾空而起,划过草腰,旋即落下。脚拇指上传来的疼痛使得右脚不禁蜷缩起来,双眉打结,他仍然保持着站立之姿。
“你为什么不愿意当救世者呢?”老祖母移步上前,轻声问道,“有何难言之隐?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上忙。”
在老祖母宝石般双眼的注视下,他的头越来越贴近胸膛。刻意回避她的眼神,却仍然感觉头顶之上有两束光芒,区别于她冰冷的气息,倏然要炙热烤人。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要什么理由!”究竟他要如何说,老祖母才能明白不是和不想是有区别的。
“救世者比勇士厉害。”她搬出了一个理由。
长叹一声,弯腰捡起了一块黑墙的碎石,似乎没法和老祖母说清楚了,他被迫无奈只好坦白道,“我连救世者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你们口中的他是什么人,应该做什么,我都一无所知。”普语倒是说得流利,可写......他的手指头还是喜欢决斗,胸腔里的压力越来越大。
随即,他扭头躲开老祖母的眼睛,满目的期待紧随不舍,如两团烈火一般炙烤着他。
他什么都没做,她已对他有了失望,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其实我也知之甚少,上一任老祖母离开时,告知我的事情并不完整,如今我也回答不了你何谓救世者。救世者的使命,天地知道,想必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有所感应。”她轻叹一声,柔荑横指。“纵然你我辩上几天几夜,谁也说服不了谁。你究竟是不是天地选中的救世者,并非难事。只要你踏入这黑水池中一验,自然知晓。”
顺着她的手所指示的方向望去,破左耳发现,此时的黑水池与他之前所见的已有所不同。
如墨汁浓稠的黑水仿佛被稀释过,渐变澄清,天穹开始落进池子,与河中倒影并无二致。
池中还盛着一半的水正波光粼粼,缓缓朝低矮破壁处流出,先前被黑水浸泡的土地又被刷洗。
“为什么非得我来当救世者?”他低吼望向池底。
不知道何处是源头的清泉不断喷涌,直朝着低矮破壁处流逝。将先前被浸泡过黑汁的土地一遍遍刷洗,然后混合着泥土向更低处流泻。
“实非我们强人所难,这是天地、是南方野林、是真神选择了你。藤老怪外的结界是真神之怒,除非是救世者,否则无人可破。能再三越过结界,闯入黑水圣池,还将囚禁在墙内的百兽灵魂释放。”老祖母再次靠近他,清冽的气息氤氲了他,仿佛身在冰棺中。“古藤女族甘愿囚禁在此,守护黑水圣池以求真神宽恕。无穷无尽的岁月荏苒,没有人知道还要继续与世隔绝多久才能重见天日。这几百年来,女族生了死,死了生,没有尽头。”
身体开始变得燥热。“你所说的一切,我听不懂。”他已有些无法喘气,蓝色天穹变深蓝,浓郁沉实如硕大的巨石正缓缓下沉。
“你不需要懂,只要踏入黑水圣池就可以了。”她冷静的眸底终于泛起了涟漪。
“我......”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仿佛依然清澈如溪的黑水圣池更是可怖异常。“我真的......我真的不是你们要等的人。闯入结界,打破了什么东西,都是巧合,总之就是意外。大不了,我帮你们再砌一堵墙。”连连摆手拒绝,又无可奈何地指着自己的鼻尖,再度耸肩表示。“我是野人王破左耳,不是人人都想要的救世者,我不是他,我是我自己。”
“无论是不是,请你进入黑水圣池吧!”她的眼神如钢铁般坚毅,伸手指引他往前迈步,丝毫没有将他的辩解听进去半句,“古藤女族为了你的到来,已等待了几百年。”
“你听不懂普语吗?”破左耳嚷道,不断踱步,抓着头发,不知道什么样的普语才能解释清楚莫名其妙的一切。何况古藤女族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差点脱口而出,一道刺眼阳光及时阻止了祸从口出。
太阳之下,他看见老祖母的心和她的眼珠子一样愈发冰寒。
一股刺骨的寒气正醒来,他清楚这是清冽欲寒,即将变幻出极度危险的攻击。除了小心应对,时刻提高防范,他暂时也想不出应对良策。如果田老头在这里就好了。那老头定然有一套又一套对付女人的办法,可惜他是野人。厮杀和搏斗才是他所擅长的手段,而不是拒绝女人和让女人理解他的意思。
“进入黑水圣池,你就会明白一切了。真神定然会指引你找到答案。”她始终坚持一个信念,就像他相信野人的生存法则一样固执。
老祖母站立在他身后,身体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气体逼迫他移动脚步,走入池子中。圣池的水看起来越来越清澈透净,就像随时准备剥皮去骨似的,闪烁着熠熠之光。
“有危险吗?”这种突如其来的信任如山一般压在他身上上,近乎要爆炸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似乎已别无选择,解释和否认在老祖母看来都是废话。她完全听不懂他的愤怒和拒绝。不,她根本不容许他拒绝。
“你是真神选中的救世者,不会有危险。”
一阵寒意又撞上后脑勺,旋即后背触及一片柔软。他压制着胸腔内的火气,不由讨厌和自己一般高的女人。此刻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不喜欢别人在后脑勺上胁迫他,尤其是女人。
阳光被渐硕的黑布覆盖,空中一群乌鸦掠空而过,留下足迹。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