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嶂丛山的黑影如巨魔坍塌,将皮革店彻底压在身下。
无半点星火引路,惟有寒风从崇山峻岭尽头慢慢在加速,以四面八方为势形成包围圈。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区区两枚金币,管家就轻而易举换取了三角形堡垒的建筑和防卫图,刚从一个看起来满脸稚气的小男仆手里接过一个小竹筒,便似风而去。
至于伺候老爷的小男仆对如何盗取得来此物,未提只言片语,只是咧嘴,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碰巧,管家对过程毫无兴趣,最重要的是结果。小男仆对这桩买卖甚是满意,两枚金币足够改变他的人生,甚至是一家人的命运,当然假设他还有家。
不得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是一句良言啊!
当然怪只怪牛扒皮失策,竟然让男仆掌握秘密图纸,却对其天真皮相之下的贪恋一无所知。这也就验证了人高度自信必然导致的松懈。在此事上,田老头已经无数词锻炼过破左耳的骄傲,就怕他一个得意忘形,掉入别人的圈套中还不自知。
“臭小子,被别人卖掉,你还替别人数钱。”这近乎是经验老者口头禅中的其中一句,他绝对不会替牛扒皮父子。
夜幕浸泡在墨汁中,无星点月辉辨路。
仗着悬挂在马鞍上的萤石照明,在一片朦胧的橙色光芒中,管家独自策马如入无人之地。猝不及防,闯进棚屋石墙下,难免厮杀一番,敌人是谁不重要,制造混乱并趁势救走女族长才是管家的目的。
然而在临街铁匠铺前,一个蜷缩的身子贴着墙根缓缓移动。影如山猫,惊闻马蹄声来,立即侧耳倾听。脖子上的金色图腾熠熠闪烁,在夜色掩护下,还是暴露了其身份,略微单薄的衣裳下曲线若隐若现。
“一真历经千辛万苦,大小几十个部落,寻寻觅觅,你却在眼皮下。”管家不禁感慨万千,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金色蝴蝶,催促道,“金蝶,该回家了。”
“无道先生既已收下金色蝴蝶,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小脸泛起不悦,金蝶语带责备。“还以为传说中的无道先生名不虚传,看来言过其实。毕竟来自荒极大陆赏金猎人的盛名,远远隔在南方野林之外。今日一见,不过一区区老者......真是让人失望啊。”
“金蝶族长似乎一点都不想家,不妨继续住下,总会有一俊俏男人前来搭救。”管家出声嘲讽,转而阴声一沉。“一灵庄收钱办事,从来公道。姑娘若是不满意,大可以另请高明。”他夹着马肚子,作势准备离开。
“老混蛋,站住!”她立即站直身子,迅速上前,一个翻身上马,环顾四周却起了质疑。“就你一个人?”
“就一只蝴蝶。”
“别得了好处还卖乖。”她怒声提醒,“你可不是能吃亏的人。”
“近年我的确有些懒惰,没有好好经营我的名声。”管家若无其事耸肩笑道,“不过,我的确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正欲策马离开时,一阵哀嚎声入耳。
管家拉住马缰,回头往棚屋里一窥,正见到马三跪在沥青地上咬牙死撑,嘴角已挂着血迹,五官已扭曲。
奴头的下巴扬起,双目溢满惊恐仰视着老爷、少爷,还有失去耐心的树子。
面露狰狞,树子猛然拔出身旁士兵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柄前端尖,后端安有短柄,剑身崭新,还未尝过腥味的铁剑。往后几步退,他举剑站立在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背后。
那男人始终低着头,露出毫无防卫的脖子,像是准备好了。
脚尖踮起,举剑过头,树子不假思索从后颈横剑而下......一个东西就这样轰然倒地,溅起污水,又滚了几下,才停止。男人瞪大的眼睛从地板上倒望着所有的人。
“铁城铸剑门首师亲手打造的铁剑,今日一试果然不同凡响。”树子的食指擦过少许血迹,随即抹在身旁士兵的胸膛上。“真是把好剑,杀人近乎不见痕迹。”
和武著有“铁城”之称,铸剑门的名声更是远播野林。一门之主的首师更是人人敬仰,地位名望绝不逊色城主。此间,牛扒皮长年累月掠夺许多矿点和铸剑师。故而,皮革店铁匠铺的铁剑也颇为出名,专供给一切强盗之辈。
起初,皮革店铸造的铁剑哪里比得了铁城的剑。可就在一夜之间,铸剑门的师徒皆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中变故令人愕然唏嘘,意外犹如天难令全城措手不及。
故而,城主只好将就皮革店铁匠铺所铸造的武器,否则如何自卫。
莽莽野林中,铸剑门从此销声匿迹,以铁剑著名的铁城自然不复往日辉煌。生意一落千丈,时值阴城招募,便顺势归于博赫努一麾下。然而最好的工师当属阴城所有,博赫努一能身兼二职,绝对不是仅凭虚无的个人魅力。
“马爷,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何必为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赌上整个棚屋呢?”树子垂下剑尖指着马三的眼珠子,不停扭转手腕,一个颤抖必然刺破眼珠如黑色葡萄。“我的手最近犯上个毛病,总是抽搐不止,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抖劲大了点呢。”剑在脖子轻轻来回。
其他人面无表情,放大的瞳孔却泄露了秘密。
树子终于实现了高高在上的样子。“马爷,您就算不在乎你自己的小命,也该掂量掂量这群东西,问问他们想不想活命?”如钩子似的眼神,从每个伙计身上划过。“那对假父子是人命两条,莫非他们在马爷眼里就是不如牲口?”
“老爷......”
马三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哀求,树子一个侧身,又把剑刺进了另一个东西的胸膛,那不过是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男孩出自求生本能,连忙用双手握着剑柄,但拦不住树子一再用力刺入。旋即,他猛然抽出剑,心血立即从胸膛里彭涌而出,随着剑柄垂下而滚落在地的,还有半截稚气的指头。
包裹在黑色豹皮当中的牛扒皮、小扒皮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置身事外仿佛只是好奇的围观者。
“想好了吗?说还是不说?”树子用剑挑开了奴头的皮甲,嘣一声断裂,马三的前胸后背皆失去了保护。“今天要死多少东西,就看你马爷有多少本钱,够陪葬几条性命。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当过半天的族长吧。怎么了,难道你的族人对你当真毫无意义,还不如两个外来的陌生人?情愿看着同出一脉的族人一个个死去,也不愿供出田老头吗?”
“呸。”马三朝树子啐了一口血水。
“他究竟许诺了你多少好处,足够灭族吗?”剑尖从马三的眼皮滑下,从饱经沧桑的脸上挑开了一道垂直的血径。鲜红炙热的血液涌了出来,顺势流下像一条峭壁上的沟壑。
“你有什么火气直管冲老子使,别乱安关系扯上别人。”马三站了起来,身体比原来又矮小了一些,一张红脸怒对树子。“树子,你也好歹也是在棚屋呆过的人,昔日马三若是管教过严,那也是一视同仁。站在这里的东西,哪一个不是我马三调教出来的。”红色唾沫横飞。“哪个东西没尝过皮开肉绽的滋味?你要是有恨,尽管甩开膀子冲着老子来。”
“你叫什么来着......树子对吧......”牛扒皮喊道,“马三管理棚屋......”
“老爷仁慈,皮革店里里外外,但凡活物都只不过是老爷养的一只狗。狗是最忠诚的畜牲,一只丢了忠诚的畜牲是最不可饶恕的。”树子一阵厉声抢白。“老爷你念及他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然而马三丢掉性命都要保护一个逃犯。他甚至情愿灭族,如此丧尽天良,不忠不义的畜牲简直是浪费粮食,不配活着。”
“马三,只要你肯说出逃犯藏匿何处。老爷在这里,保证没有人敢动你及族人一干人等性命。而后如从前,如何?”牛扒皮不理会树子,驱马上前两步,出言相劝。“你我主仆一场,我待你如何?不是我夜生容不下田老头,是阴城博赫努一容不下他。就算今日我不主动交出他,城卫军迫于压力迟早会翻了皮革店,那时你及你的族人恐怕真的彻底灭绝了。一个包庇窝藏逃犯的罪名足以,恐怕就连皮革店都难逃灭顶之灾,博赫努一虽是一头年迈的老虎,可老虎始终是老虎。”
围着马三的东西们,只是默默站立着,注视着他,就像一棵棵松树,丝毫不为之所动。
“老爷,不可姑息养奸......”树子嚷了起来。“今日他敢窝藏田老头,指不定明日还能做出什么祸害皮革店的事情。”
牛扒皮斜眼扫过树子,树子立即闭嘴,咬紧后槽牙。
“马三孤身一人幸得老爷可怜,才能留在皮革店为奴,扪心自问从不敢有丝毫懈怠。尔后又得老爷慧眼识才,留在棚屋为奴头,为保老爷皮革店的名声,马三绝不敢对东西们有一丝的不忍。如果这样还要换来老爷的疑心,将东西们视为我的族人。马三无话可说,只是感激老爷养了马三这么多年,若是此恩未报,马三只能来世再为老爷尽心尽力。”马三扑通跪在牛扒皮面前,脑袋在地上咚咚直磕。
“哼,想不到马三你不仅爱看戏,演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倒有几分动人。”树子冷笑,转身对牛扒皮毕恭毕敬道,“老爷不要被马三骗了。知道的人自然认为您是活菩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
“闭嘴。”沉默不语的小公子终于张开了嘴皮,训斥道,“树子,记住你自己的身份。皮革店的大小事情,你无权过问。”
“马三你有情有义,这正是我所欣赏的。你可愿意继续为皮革店效劳?”牛扒皮望着地上悲痛交加、满脸血迹的马三。“你若愿意继续效劳皮革店,我承诺改善棚屋待遇,每日休息多一个时辰。若是你不愿意出卖田老头,我只能把你上交给城卫军,你知道他们杀人可从来不眨眼。你不开口,他们必然严刑拷问你棚屋里的每个东西。他们可不管你灭族不灭族,这些东西是不是你的族人?如果你愿意,亦可挑选老者及年轻男孩返回旧族故地,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
“马爷,你已经仁至义尽,杀光我们也救不了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走上前,蹲身劝慰。“南方野林之大,何止一个皮革店,何止一个马爷?”
没人喜欢陪葬。
“奴头。”剩余的东西纷纷跪地,乞求马三改变心意。
“破左耳!”马三仰天长吼,却是野人的名字。
待吼声消逝,奴头抬起了手臂,颤抖指着柴火房方向,说:“灶前柴火堆下的暗道里,应该还未跑远。”
(二)
闻声,一张老脸立即变色。
“不好!”管家立即踢着马肚子,扭转马头,策马如箭疾驰,往河边赶去。
“无道先生,你已经收下金蝴蝶,请信守承诺将我送回族里。”后背上的金蝶忍不住提醒他交易的内容。“一灵庄的规矩,收下报酬,势必完成交易。这可是无道先生自行立下的规矩,难不成今天要亲自破了规矩吗?”
“你可以选择下马。”管家说。
“你!”金蝶脱口而出咒骂不止,“老不死的混蛋。从来没有男人敢如此对我......”哼,又冷笑一声,“你就不怕毁了一灵庄的名声?”
“人活着就是麻烦。只要有麻烦,何愁没有生意。我要那个虚名做什么?”
河水泛着幽幽之光,沿着河岸而行,借着萤石的窄光,管家迅速判断可疑之处。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暗道的出口,就在柳树下的大石块下,有些声响被堵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