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拂在脸上轻柔如丝挑,空气流动似潺潺的溪水顺畅。
深深吸食一口,流进每一根骨头中,将身体都洗涤了一遍。今日的天气就和他的心情一样,难得清爽。
小公子吃饱就酣睡,树子寸步不离守护;而他毫无睡意,闲来无事,走出木屋四处溜达。脖子上的铃铛,随着他的蹦蹦跳跳,不停发出悦耳的附和。
墙上的家军如同泥土烧成,灰沉沉的面盘挂在脖子上,就像插在屋檐下的旗子死寂。
形状各异的旗子,颜色不一、新旧混杂随意被安插在黄墙上。没有风,它们就闹不出任何动静,只能在黄土墙上安生立命,长年累月任凭风吹雨打。直至,破败不堪的身体从上面掉下来,落在地上任由来往的人马践踏,最后尸骨无存。
路口的石像屹立在泥泞中,乌黑面盘上蒙着一层水雾,面朝着铁城方向。圆圆滚滚的相貌,教人分不清楚是牛扒皮还是小扒皮。
总有些事情,小扒皮从来不带他参加,比如红房子之行,又或今天的父子团聚。
难得清闲,他抬起头瞪着天穹,终于脱去乏味的烟灰蓝,幽蓝得像一泓秋水静静躺在上面。有些白云在腹下缓缓流动,令人心旷神怡,跃跃欲飞。可惜田老头还在养病,否则天干风柔最适合登高远眺,俯瞰野林的壮阔,聆听古老的歌谣。
一阵清风从他的下颌抚摸而过,他扭头道:“银狼,看谁先跑到山顶!”
入目却是一片空荡荡,惟有一块石头在地。尖锐一头倒栽,就像一枚大钉子正往深处奋力进取。
他往上一站,连续跳了几下,学着平日里那些伙计们的方法,助它双腿之力。眺望石块铺出的小径,如蜿蜒在皮革店前的泥泞中歇息的细蛇,身躯随着昼夜而增长。
起初,伙计们只是为了在水洼处丢块石头好踮脚,这一块那一块散落在地,毫无关系。
渐渐地,苦于没有消遣的奴隶们,把丢石子当作是枯燥生活里的一味调味剂。不久之后,将石块之间的空隙愈填愈满,修成了一面石路。一面成一截,久而久之,从各处挑拣石块就成为了大家的习惯。尔后变成一种众乐。石路越长越长,逐渐成为郊外的一条风景,蜿蜒在群山和城门之间。
自此之后,来往运货的马车,鲜少陷入水洼之中难以拔起,人们省时省力不少。此举算是皮革店上下都乐于见到的一件事情,也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对同一件事情有了共识。
看着石头往土里陷入了些许,破左耳忍不住又蹦跳了几下。
旋即,青草的新鲜扑鼻而来,他仰头双手拱在嘴边冲着兄弟山一阵狼嚎。
连绵起伏的树涛就在前方打滚,层峦叠嶂的岩山始终岿然不动。伶俜山与三角山巍巍相依,在腾云驾雾中露出了两张熟悉的巨人脸。
脚下河浪汹涌,他无限怀念林中溪水。清新的模样,就像一个没有秘密的温柔之人,既没有大河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也没有瀑布那吞没一切的豪气。总是柔顺待人,灵巧地绕过最小的凹凸,她的发线延伸到最陡峻的山壁,从不吝啬自己身体的展露。溪水在野林怀里舒筋展骨,皆任性而为,从不为束手束脚而烦恼。
四肢展开,转眼只见,他便移身上树。听觉扩大,直到将野林都监听,甚至连丛草里的窸窣作响都不放过。
二十里处的山坳便是兄弟山脚下,风尘止步于此,否则孑然独立的皮革店根本无法在郊外成形。随便一阵莽撞的狂风就可将其撕裂,得天独厚的地势才能使得皮革店安然立命。
真不得不夸牛扒皮的眼光,他由衷一赞。以往都是听田老头言说,有时甚至是硬塞,这是头一回他自己亲身感受到的。
右臂山坳为盾牌,左臂铁成为武器,后依杂木林作背脊,前有远山群峦作前锋,属易守难攻之地,绝对是一处绝佳的栖身之所。
若是城主长了点脑子,自然会保护皮革店,因为这是铁城的第一道防线。只要皮革店不倒,铁城便可安然无恙。他一眼就能看穿的地势,只怕城主早已洞悉,才会放任皮革店成为无法无天之地。追缉逃犯的城卫军屡次进山搜索,却不知道俩人就藏身在城门口。恐怕经验老者的选择绝非偶然,更不是道听途说吧。
倏然,一念闪过,他不禁琢磨:从来都有备用计划的田老头,会不会也把自己当作计划的其中之一呢?
淡淡的阳光照射在破左耳脸上,没有一丝温度,犹如奄奄一息烛光的最后一搏。
风如蚂蚁在脸上爬行玩耍,带来安全而孤独的味道。这是野林独有,天地之间他处再也无类似的气味。
从胳膊粗大的树梢上站了起来,他刚欲跳下,嘎吱声恰好响起,还有另一道熟悉的铃铛声混入其间。
低头便看见一个魁梧背影从远处走来,脖子上的项圈直烧眼睛。除了大力,他可不会想不出还会有谁,可以在这时候独步在僻静之处却又不逃跑?一张嶙峋的面盘由远而近,他胸膛里的那簇旧焰旋即被点燃,随着面盘越发清晰而旺盛。果然是那头蛮牛。
纵身一跃,他从枝叶缝隙中坠下,落地之后,昂首挺胸站立在大力面前。两人之间不过一拳头大小,他嗅着大力喷射下来的鼻息,谁也不发一言。将下巴直耸,几乎戳向天穹,拉直对着大力,在找不到大力的眼睛时,立即收会下巴。旋即仰头瞪着可及脸,毫无表情,令人不由厌恶,恨不得将其摔个稀巴烂。
几日不见,大力的脸越来越暗,就快和石头一个色。饱经风霜的侵蚀,使得大力看起来比生病的田老头也好看不了多少。
旧泥未干,新泥上脸,让原本僵尸般的脸更似死气沉沉。“站住。”他先声夺人,喊住了越过他,径直离去的蛮牛。
大力的颧骨就像岩峰上的石头,恐怕狂风袭来都纹丝不动。冰块一般的黑眸一片死寂,看破左耳半响之后才开嘴道:“有事?”两个字从他齿缝蹦出,宛若是尘封许久的石门刚推开般艰涩。
茫然呆望,大力再也挤不出多余的表情。
“你这条狗,除了听马三的话,还能吠个什么屁?”野人之怒开始发痒,望着这张皱褶横七竖八的脏脸,破左耳越发生气。田鼠惊觉到他的存在时,至少还吱吱叫两声。
头顶上的幽蓝,已被稀释成烟灰蓝,拖着残躯不愿意消亡。
“还有货物。”大力告诉他。
金属制成的项圈严丝合缝,铃铛满满镶嵌在球形内部,数目比别人多了十来个,随着大力的动作不停地发出声响。
“货物货物,狗急会跳墙,你会什么?”他可不打算轻易放过奴头的忠狗,若不是侏儒下了狠手,老者此时应该在洗兽台。
“搬东西。”
大力的回答和耳畔的风倒是一般,全然无半点气势。什么天赋神力,不就是空有大皮囊,犹如行尸走肉。
“蚂蚁搬家,你搬什么?”他跳上一块石头,将身高劣势迅速消灭。第一次直视着大力的双眼,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眼珠子和两块小石头一样。
大力置若罔闻,只是后退一步,立即绕石头走。
旋即,眼前浮现出老者被丢在湿漉漉冷冰冰的地上的一幕。
记忆越发清澈,破左耳顿时火冒三丈,那一幕和趁机再捅一刀根本没有区别。“为什么不救人?”他环顾四下,除了他们,只有风在窃窃私语。
随即,他跳下石头,贴步追上。
“没有巫师。”大力的声音很轻,如风游走,接着阔步向前,没有犹豫。“你也不是马三。话一刚落,双腿转后,蛮牛与野人面对面而立,俯视而下,眸底全是茫然不解。“别多管闲事。”
他确实没有权利过问此事,更没有权利命令蛮牛干活。不过,这是勇士的事情。“我是野人......”硬生生地把王字吃掉,他挺起胸膛,昂首望着石脸,碎土从手心里纷纷落下。
大力横臂一有他不可触及头顶的身高。原地一跃,他猛然抓住大力的头发,将粘附发间的干涸泥土碾碎。旋挡,大力稍稍一推,便将他震退,转身径直向右行,全然不把挑衅放在眼里。
他有自知之明,对大力而言,野人不过是另一块碍手碍脚的石头而已。
风涌进他的鼻子里,犹如热浪浇在五脏六腑上。
一捆粗绳缠绕在大力左肩上,上面粘着碎肉和血块,散发着陈旧的腥臭。而大力浑身脏兮兮,仿佛刚从泥泞里打过好几个滚,稀泥从衣角裤腿处淅淅沥沥落下。
被忽略不计的感觉简直就是耻辱,野人可无法忍受。
“不准走!”他张开双臂蛮拦住大力,拉直脖子仰头瞪目。“把话说清楚,否则休想离开,我可不是那些伙计会畏惧你的身高。”
早就想教训这个曾经的勇士,他讨厌大力总是居高临下看人,什么勇士什么天赋神力不过空有其表。野林里的树木比大力高多,有什么用,一辈子就窝在一个坑里。
去路被断,大力伫立原地,皱起眉头歪着脑袋望着比他矮了许多的野人。本来布满皱褶的脸此时又密集,因为肌肉推挤,干泥开始掉落。
他继而逼近一步,几乎是从贴着蛮牛的胸口拔起脑袋。决不能在气势上败阵,他暗忖。
然而大力只是淡淡了看了他一眼,左腿向外移开,再度越过他身侧离去。
群风如火舌,在四周呼哧呼哧地烧了起来。
何时忍受过这样的漠视?野人之怒在手心里凝聚,蓄势待发。
若大力从前真是勇士,那他才不稀罕当什么勇士。或许,对于是否遵守勇士规则也该重新考虑。什么天赋神力,母狗的骨头都比大力坚硬。不说野狗上门抢食,就算是碰上野狼,母狗也绝对不会后退半步。
铃铛声响彻在空旷四周,闹得他心烦意乱。“把你的项圈摘下来。”他命令道,扬起右手食指点着大力的脖子。
风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在他四周乱窜,吹乱他的头发,如破布一般盖住了双眼。他一把扒开,抓成一束咬在嘴里,野人之怒已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