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朱恭枵是大明末世藩王中的一面旗帜。
崇祯十四年,李自成攻破中原重镇千年古都洛阳。
把老福王朱常洵做成一桌好菜之后,气焰熏天,挥兵直指开封府。
本以为兵马老弱、粮草欠缺的的开封城定是囊中之物,没成想一脚踢到大明诸王中的第一铁板上。
根据朝廷规制,大明藩王并无兵权,也无权干政。
因此城池能否守得住与藩王并无太大干系。
蜀、楚等藩可谓是深刻地领会了这一规制,宁死也舍不得从肥得流油的府库里拿出钱来犒赏将士、加固城防。
最终起义军没费一点力气就把这些藩王的家底儿抄了个干净。
但与上述诸王不同的是。
世居开封的周王朱恭枵大开府库,犒劳士卒。
甚至许诺杀一闯军赏官银五十两,验明之后当场兑现,绝不拖欠。
一来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真有勇士杀敌建功,兑换到现银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满城皆知;
二来是这位王爷豪气干云,不但不弃城逃跑,反而会同守城官兵和满城百姓同仇敌忾,大大鼓舞了抵抗军民的士气。
正因如此,一时间,开封府内众志成城,男女老少争相投军,都要与这座古城共存亡。
闯军卷地而来,将开封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刻的闯军不仅人数众多,还拥有重武器——火炮。
李自成一声令下,十多门大炮一齐发射,声威震天,开封城的城墙登时就出现了二十多处缺口。
守城将士也不是吃素的,用石块沙袋填充缺口后,又以热油弓箭滚木礌石击向了闯军。
在前线督战的李自成本人甚至被射瞎了一只眼睛——自此以后史书中多了一个称呼“瞎贼”。
次年,卷土重来的李自成吸取前番教训,不敢再倚仗兵马足备死磕坚城。
于是想起当年曹孟德引沂、泗之水灌下邳城;关云长引襄江之水淹襄阳樊城。
当即命令士卒决黄河之堤,水淹开封城。
霎时间只听得熊咆龙吟,黄河之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开封城。
眼见城内军民死伤无数,实在是无法抵挡。
心有不甘的周王朱恭枵这才率领家甲突破闯军包围,跑到了彰德府。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彰德府原本是赵王的封地。
结果三年后,只剩下一口气的周王提前南下淮安避祸,被闯军杀死在家里的却是赵王朱常㳛。
朱由崧在得知周王南下的消息以后,当机立断要亲往宿迁一趟。
跟着刘五上岸吃窝头的汤芬当即表示,自己对徐淮风貌颇为熟悉,自告奋勇要为朱由崧带路。
朱常淓见状,也颇为心动:
“贤侄啊,周王爷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我也理应前去。
“此外,为叔听说宿迁有个骆马湖。
“盛产白丝鱼、银鱼还有鲫鱼,鲜美异常啊。
“周王爷一路南下极其艰苦。
“咱们不如去为周王爷接风洗尘,做几顿全鱼宴。”
汤县令听到潞王爷报鱼名,脸色大变,口中直泛苦水。
刘五在他耳边低语道:
“汤县令莫要忧虑。
“兄弟们给你留了半筐窝头。
“您要是不吃鱼,窝头蘸鱼汤,那也是极美味的。”
朱常淓听说周王的船队什么都缺,便点上数百护卫,几艘大船,二十条小舟,同着朱由崧一道开往宿迁。
船队先穿过洪泽湖的北缘,一路沿运河北上,绕直河达骆马湖。
不同于淮安西湖的狭小和逼仄。
骆马湖乃是南方大泽,方圆近百里,烟波浩渺,一望无际。
除了潞王所带的数百人的船队外,湖中还有数百艘渔民的小舟。
二月二十八夜。
宿迁驻马湖上船只交错,上千盏渔火映得水面通红。
当地商贩划着舢板穿梭在潞王的船队之间叫卖。
人声嘈杂,灯火通明,一时间热闹非凡。
常应俊也不闲着,拿起一张大网,在湖中捞起了鱼。
朱由崧立在船头,手中攥着一张金声桓刚刚遣密使送到的纸条。
金声桓从路振飞处得到消息。
礼部在几日前已上奏桂、惠二藩避难至广西梧州,京城送玺书慰问。
朱由崧自然知道金声桓的小心思。
桂、惠二王一母同胞,俱是神宗之子。
从血缘上来说,比潞王还亲一层,是朱由崧的亲叔叔。
桂王朱常瀛在藩王之中能力出众,就是年纪大了些。
加之被张献忠一通折磨,现在正在广西奄奄一息,熬命呢。
他儿子朱由榔非常有名,便是历史上挣扎了十几年的永历皇帝。
惠王朱常润更是一塌糊涂。
早早皈依了佛门,整日青灯古佛相伴,别的什么都不会,也根本不想学会。
朱由崧揉了揉脑袋,金声桓确实太想进步了。
这边周王还没处理呢,又给自己传递了这二位大爷的信息。
朱常淓派去引路的船只,经过一天的返程,终于在三月一日深夜,将周王的船队引到了骆马湖。
据引路的冯千户来报,与周王一块儿南下的还有一位老熟人——上月给潞王打开卫辉城门,放大队人马出城的总兵卜从善。
旬月之间,卜总兵也借着护送周王的由头来宿迁避难了,可真是造化弄人。
常应俊划过了一艘小舟,将朱由崧和一大竹篓鱼一起抱了上去。
随后将小舟缓缓地开到了周王的船前。
周王船上的仆从问明缘由后,赶忙将朱由崧迎了上去,随后又接过了常应俊递过来的竹篓。
“王妃,福王爷来了。”仆从抱着竹笼,将朱由崧迎到了舱外坐着的一名年近半百的老妇面前。
朱由崧搭眼瞧去,只见周王妃衣衫朴素,眼睛红肿,显是刚哭过。
待看到手下迎着朱由崧来了,周王妃立刻站起来强挤出一丝笑颜:
“不知福王前来,未能远迎,有失礼数,还望福王见谅。”
朱由崧指着仆人抱着的竹篓,对周王妃言道:
“福八本想明日一早前来叨扰。
“却想起周王兄今夜急切而来,少了些鲜食。
“因此特意抱了几尾鲈鱼来送于兄嫂。”
帝王家缺的并非这几条鲈鱼,但是乱世中难得亲情让周王妃一时哽咽,竟一把握住了朱由崧的手:
“此番南下有劳叔叔了,伦奎,还不出来见过福王爷爷。”
船舱内闻声走出一名愁眉苦脸、灰头土脸的少年,约摸着六七岁。
看样子像是刚挨了一顿骂,满脸的委屈。
小童嘟囔着走上前给朱由崧行了个大礼:
“伦奎见过福王爷爷。”
朱由崧上前一步,将朱伦奎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脑袋道:
“一路上让我们伦奎受苦啦。
“但到了此地就好了,以后有什么事儿,找福王爷爷就行。”
朱伦奎打了个哈欠,正要下去时,朱由崧又伸手拦住了他,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玉佩递给了他:
“初次见面,来的仓促,没有给你备下礼物,这块玉佩你就拿去玩吧。”
周王妃既喜又惊,连忙制止道:
“福王真是折煞他了。
“小孩子家的,如何能受得了您的大礼,快收回去。”
朱由崧摆摆手道:
“日后伦奎是要承袭周王爵位的。
“常言道君子佩玉。
“这块玉送给他,希望他能长成君子,光大门楣。”
朱伦奎看到朱由崧递过来的玉佩时,脸上顿时喜笑颜开。
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接了过去。
在给朱由崧道谢之后,便逃也似地走了下去。
“真是个小财迷。”
周王妃宠溺地骂了孙子一句,又笑着对朱由崧说道:
“外面风冷,叔叔快进舱内去。
“你和你王兄先说话。
“嫂嫂去看看炖鱼,到时候别走,一块吃饭。”
别过周王妃后,朱由崧缓缓地走进了船舱。
刚掀开门帘,进入仓内,便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瘦弱干瘪的老者,一动不动,似是已经咽气了一般。
令朱由崧颇为诧异的是,屋内竟有一身着戎装的女子正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在为周王碾药。
“咳,姑娘是?”朱由崧轻声咳嗽了几声,朝着女子搭话道。
“你就是弃城而逃的小福王朱由崧?
“我是河南巡抚王汉的女儿王芷柔。”
王芷柔显然是听到了舱外的交谈。
她低头继续碾着自己的药,没有理朱由崧,而是来了一手毫不留情的直接揭短。
朱由崧稍感意外,但也并未和女孩子家置气,而是语气平和地说道:
“王巡抚为国捐躯数载,没想到遗孤竟已亭亭而立矣。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芷柔,这个名字不错。”
王芷柔用白净如玉的手腕撩了一下头发,抬起头看了一眼朱由崧,颤声问道:
“福王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
王芷柔身着一袭黑衣,简单的梳着马尾。
但是其皮肤洁白如玉,吹弹可破。
马尾自然地垂在肩前,脖颈若隐若现。
虽然双手沾染了几缕药丝,但却更显其柔嫩。
朱由崧移开了目光,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此乃西晋刘越石于狱中所书。”
王芷柔冷笑一声,盯着朱由崧道:
“刘越石的事迹福王可曾知道?”
王芷柔的父亲原河南巡抚王汉为国捐躯,死于刘超之乱。
因此出于义愤,借用刘琨的事迹诘责丢城南下的宗室。
朱由崧背过双手,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姑娘又怎能知道本王不是勾践呢?”
王芷柔声音悲凄,眼中泛红:
“本以为你只是胆小如鼠,没想到还是个巧言令色之人。”
“咳咳咳,芷柔,你先出去吧。”
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朱恭枵忽然咳嗽着转过了身,轻声说道。
“那伯伯我就先下去了。”
王芷柔用手帕擦了擦手,将药用纸包好,放在一个罐子中后便径直朝着舱外走去,对朝着自己点头告别的朱由崧熟视无睹。
“孩子还小,不懂事,福王莫要怪罪。”
朱恭枵支撑着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朝着朱由崧说道。
“不碍事。”朱由崧朝周王行了礼,缓声言道:
“见过周王兄。
“听卜总兵说周王兄偶然风疾。
“我便挑了几尾今日钓上来的肥美鲈鱼送于王兄。
“此物甚是滋补,食用之后对王兄的身体大有裨益。”
朱恭枵坐在床上没有动弹,咳嗽了一声,声音干哑地说道:
“将死之人,别说是鱼肉,龙肉吃了也是浪费。
“福王把鱼拿回去吧。”
朱由崧顺势坐在了王芷柔刚才的座位上,安慰朱恭枵道:
“周王兄虽然年过花甲,但素以勇猛健硕著称。
“想当年威震华夏,闯贼李自成都差点折在王兄手里,何以此时却妄言生死。”
朱恭枵缓缓地走了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窗口,朝着舟外的湖中吐了口痰,干脆地答道:
“呵呵,老子不想活了。”
又来一个跟朱以海一样装模作样,要死要活的大爷?
要是不想活了,死在彰德便是了,何必吊着一口气南下宿迁。
朱由崧望着这个老爷子嶙峋的背影,心中暗笑,嘴上却劝道:
“如今大明尚有半壁江上,陛下和太子若是乘船南下,不日即可抵达应天。
“到时候振臂一挥,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何愁大事不成,江山不复。
“想那姜子牙助武王伐纣、赵充国戍边破羌、李药师亡吐谷浑,不都是老来所为?
“周王兄宗室耆宿,又久战沙场,自可为帝室先锋。
“到时候青史留名,万古传芳,岂不美哉?”
朱恭枵回身坐回了床边,仰天长啸:
“哈哈哈,老子我倒是想做姜子牙、赵充国、李靖。
“可是北京城中的那位大爷,你看他有一点武王、宣帝、太宗的样子吗?”
也许是自觉时日无多,朱恭枵出口不逊,丝毫没有给崇祯帝留面子。
但朱由崧觉得似乎并不是这样,周王的语气中似是确定崇祯已是死人一般。
听着舱外传来巡夜船的梆子声,朱由崧笑着摇了摇头,嘘声道:
“此地虽然远离朝阙,周王兄也要慎言,须知祸从口出呐。”
朱恭枵摸着胡须傲然道:
“怕什么?你道崇祯还能活着从北京出来?”
朱由崧心中微颤,倒不是因为周王这垂暮之年的老爷子判断精准。
毕竟即使是高杰这种粗人都知道北方没法坚守了。
可满朝文武,遍地藩王,谁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朱恭枵是第一人。
朱由崧默然不语,他不知道朱恭枵说这些话是想干什么。
朱恭枵看了一会儿朱由崧,见对方没有言语,轻嗤一声:
“呵,此舟中仅你我二人。
“福藩有话但说,跟个娘们似的憋得难受。”
朱由崧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而是摇了摇头。
朱恭枵盯着朱由崧看了良久,这才确定朱由崧也认为崇祯没有可能活着南下,而并非不想作答。
“那福王爷说说,这却是何故?”
朱由崧淡淡地答道:
“数次朝议皆不许南下。”
朱恭枵闻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倏地一拍桌板:
“他是皇帝还是朝臣是皇帝,朝议不许南下,他就不南下了?”
朱由崧若有所指地说道:
“能容人之不能容,则能成人之不能成。
“可陛下并非柔软之辈,至少嘴上从来没软过,故而是不可能开口提出弃城南下之事的。”
朱恭枵拍手叫好:
“哈哈哈!有趣,有趣。
“既然他不说,那难道就没有大臣提了吗?”
朱由崧起身,看着窗外的渔火,留个周王一个背影:
“试问周王兄,那薛国观,陈新甲下场还不够惨吗?”
崇祯皇帝若是想做什么有争议的事,总是让大臣先提。
如薛国观要皇帝向勋贵借饷、陈新甲提出与满清议和。
结果议论一经提出,引起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
崇祯一看群情激愤,于是又迫不及待地将提出此事的大臣杀了了事。
如此反复之后,明廷之中饶是人人皆知崇祯有南下之意。
但是只要有人敢提此事,都有大臣慷慨激昂地要与北京同存亡。
如此搞得好面子的崇祯最终被拖死在了北京。
这话从向来有恶名的福王嘴里说出来,却如无波的古井中被扔进了一块大石头。
朱恭枵的脑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冲上前紧紧地握住了朱由崧的手,又注视了良久,这才干瘪着嗓音结巴道:
“你,你真是福藩朱由崧?”
朱由崧手不自觉地颤了两下,神情不变道:
“此刻能来给周王兄送鱼的,除了福藩还有谁呢?”
朱恭枵看向朱由崧的眼神终于从不屑变成了复杂和几许欣慰,他缓缓放下了朱由崧的手,声音悲凉地说道:
“朱常洵可真是踩了狗屎运了,能生出你这种儿子。
“崇祯外硬内软,担不起天下这副担子。
“不但如此。
“他又忌刻多疑,不敢放太子和二王南下,怕自己做了第二个唐玄宗。
“照我看,崇祯一朝离翻篇不远了。
“好在老子快要死了,看不到这些破事了。”
朱由崧对周王暗挑大指,自己开了透视,自然知道这些事情。
可眼前这位鬓发尽白,气血衰竭,在这船中等死的周王竟对朝中之事洞若观火,如何不令人佩服。
朱由崧神情肃穆:
“可是为人臣子的还是要尽忠于陛下。
“说不上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朱恭枵抚须笑道:
“孟子云,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就是说,等皇帝大行了。
“你们给他加个好听的谥号和庙号,比现在对他尽忠更重要。”
朱由崧闻言一愣,心道:
“孟老夫子这句话他妈的是这么用的吗?
“您这是‘醉雷公’——胡批(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