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卢九德写完信后,朱由崧便收拾行装辞别路振飞,带着常应俊和部分亲卫南下淮安。
青布马车碾过徐州通往淮安的官道,黄土路颇为湿润,印出车辙的痕迹。
马鞭东指,蹄声达达。
朱由崧倚靠着车壁望着窗外。
江南的早春景象映入眼帘,溪水潺潺,杨柳依依,恍若与破碎的北国相比是另一个世界。
朱由崧叹了口气,在脑海中回忆起卢九德的形象,模糊但又极为深刻。
这个九叔是历史上福王定鼎南京的背后推手,也是最大功臣。
他左右逢源,长袖善舞。
竟然将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这四头桀骜不驯的狼栓在同一根铁链之上。
凤阳总督马士英被架空,不得不拥护福王登基。
但世上并没有绝对完美的操作,卢九德仍然留下了隐患。
四镇武官倚仗拥立之功,视朝廷于无物,别说是兵部行文,就连皇帝的旨意也不放在眼里。
这就导致明廷居于江南之后,终日龃龉内斗,而最终无所作为。
朱由崧给卢九德写信,并不是想让他帮自己穿针引线,而只是想确定身份,为日后埋下一枚有用的棋子。
车队过了睢宁城,行驶了半日,终于到达了淮安城外西湖边。
赶车的常应俊大喊道:
“爷,好多船。
“潞王爷的人已经在岸边等候咱们了。”
朱由崧从半睡半醒中缓过神来,打了个哈欠,走下了马车。
因为潞王知道自己的侄子不喜太过张扬,因而只有十余名皂衣士卒在岸边列队相迎。
人群正中间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人。
看到福王脸上的疑惑,这人上前行礼道:
“在下原山阳县令汤芬,受潞王委托,特来迎接殿下?”
朱由崧眉头微扬,暗觉好笑,潞王将退休老干部收到麾下是要干什么。
“汤县令免礼,你怎会...?”
汤芬脸上现出赧色,无奈道:
“下官,下官赋闲在家,蒙潞王爷赏识,这才相伴左右......”
朱由崧察觉到汤芬脸上神情变化,明白了个中缘由,不由哑然失笑。
汤县令颇有才能,只是因为秉性刚烈,屡次顶撞大领导路振飞。
路振飞并非不能容人,但是汤县令几次三番胡搅蛮缠,终于给路大人惹毛了。
汤芬山阳县令的职位终于还是没保住,被路大人一撸到底,赋闲在家。
潞王朱常淓倒是会捡现成便宜,来淮安城后,顺手遣人将这个文化人招来跟自己闲聊诗词歌赋。
既满足了潞王爷的雅兴,又不违朝廷制度。
毕竟被撸掉的县令不是县令,这便不算官员私见藩王。
只是苦了汤芬,在这湖上的舟中已经住了数日了。
偏偏朱常淓信佛,不喜食猪羊牛等六畜之肉,就好一口江中鱼鲜。
汤芬便只得陪着潞王爷三餐吃鱼,如今已经吃得口中发苦。
每日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顶撞路振飞。
朱由崧跟着汤芬走到了西湖边。
二月末的西湖烟波浩淼,上面停泊着数十艘大船。
再细看,居中的几艘大船上竟依次用朱漆写上了大字——
“兴明”“振明”“弘明”“隆明”“佑明”。
这好彩头显然是朱常淓的手笔。
汤芬苦笑一声:
“殿下,潞王爷如今在佑明大船上为您准备全鱼晚宴呢,且随我来。”
朱由崧点了点头,跟汤芬上了一艘渔船,被渡到了佑明号前。
“诶呀贤侄!你终于来了!”
跟侄子分别了四天不到,但是朱常淓却很是想念他,早已站在船头迎接。
朱由崧在船上安顿下来以后,又在朱常淓的一再要求下,将在高杰营中的见闻绘声绘色叙述了一番,朱常淓捧腹大笑难以自制。
在砀山啃梨的高杰,此时还没有意识到。
自己近日在徐州的这场惨败,已经成为黄河以南最大的笑柄。
上到各级官员,下到普通士卒,好像不提路振飞那一炮,就不够紧跟时事一样。
南京兵部本来对高杰南下颇为忌惮,正不知如何应对,兵部尚书史可法终日对着江淮形势图愁眉不展。
可是自从兵部接到路振飞的回报,读到“高部暂驻萧、沛、砀山,未见他图。”
史大人也终于放下心来,连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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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号清晨,卢九德轻车简从,只带着几个亲信侍从赶到了淮安湖畔。
潞王的大船大多停靠在湖心修整,岸边只停留了几只小船作为岗哨,探查岸上的动静。
卢九德下了马车,白眉一挑,只扫了一眼岸边渔船上的渔夫,便捂着嘴笑了起来。
林大竹奇道:
“不知干爹为何事发笑?”
卢九德指着湖中的渔夫说道:
“咱家考考你们,这些人在此地作甚?”
林大竹心直口快道:
“干爹,我看他们像是在此地钓鱼的渔夫。
“但是既然干爹出题考儿子,那儿子也不敢说是渔民了。”
陈大为则摇着头沉吟道:
“我倒觉得不像。
“干爹眼如鹰隼,什么事都瞒不了他老人家。
“这些人八成不是渔民,故而干爹才有此一问。”
卢九德拍手笑道:
“不是渔民,那你们说是甚么人?”
陈大为想了想,这才低声道:
“兴许是王爷的岗哨,但儿子愚笨,只是没有根据的瞎猜。”
林大竹更是稀里糊涂,望向干爹。
卢九德深宫出身,对于人的体型体态揣摩极其精到。
后来他走出深宫,出任监军,山河纵横之间,对人世百态更加熟稔,今日心情极佳,便指着渔民给几个儿子指教道:
“凡常年江湖上劳作的渔夫,必然面色黝黑,身材结实,但不过于壮硕。
“双手日常撑竿掌舵,或持钓竿,或持渔网,其骨节突出,形如鹰爪。
“双腿在摇晃的舢板上站立,则须降低重心。
“因此两膝必然微微外分,双脚则暗自用力,牢牢撑住船板,因此必然格外硕大且沧桑。
“刚才咱家看了几眼岸边渔船上站着的几个“渔民”。
“他们个个壮硕,面目没有常年日晒雨淋的黑色。
“双手的老茧生在掌中。
“这是经年累月持马鞭、枪把一类的物什所致,不见手背上的骨节突起。
“双腿就更加明显。
“他们虽然站在船板之上,但并没有下意识采用降低重心的站姿,而是昂然挺立,显是军旅之人。”
小太监们驻足观看,纷纷点头称是。
陈大为躬身笑道:
“干爹,容我上去问问他们,看哪一个是福王的随从。”
卢九德眯着眼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为,咱家可就靠你了。”
陈大为怀中捏着几辆银子,走上前去,低声道:
“几位兄弟可是湖中王爷的侍从?”
冯千户粗声道:
“你是哪里来的公公,在此地作甚?”
陈大为见状心中释然,拱手道:
“我等是福王幼时的太监,如今在凤阳看护宗室。
“近日听闻主人南下,便投奔过来探看主人,以全忠义。
“不知兄弟如何称呼,能否行个方便。”
冯千户拱手道:
“在下冯朝开,您既然是福王的旧人,那叫甚么名字,容我派人去通禀。”
陈大为低语道:
“就说是九德子来看他了。
“咱们是违了上面管理太监的命令,偷摸来看主人的。
“大哥一来一回通禀,切莫声张。
“不然事闹大了,我们几个回去也得挨罚。”
说罢,陈大为塞给了冯千户几两银子。
冯千户接过银子后,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道:
“张九,你去通禀王爷。
“公公,按例面见王爷得搜身。”
陈大为闻言又连忙从怀里再掏出了几纹银子,低语道:
“大人,那个年老的太监是我干爹。
“早年做过中官,如今虽然致仕,但毕竟是皇帝王爷身边的人。
“待会儿您尽管搜小的们的身,可不能在他老人家身上动手。
“这点银子就当是给弟兄们喝酒的,烦劳了。”
冯千户心领神会,笑道:
“公公慈眉善目,怎么会有歹念,理应免了搜身。”
张九解开锚绳,撑着竹竿,小舟便离岸而去,径直朝着朱由崧居住的“兴明号”而去。
“快快,常贤弟,这尾鱼恐怕有三四十斤,我拉住杆,你拿网兜去捞,这次可别让他跑了。”
刘五站在“兴明号”船尾和湖中大鱼角力。
常应俊则坐在一艘小舟中,拿着网兜在水中上下捞着。
“福王爷,湖边有个叫九德子的老太监求见。”
张九划着船走过来禀告,随后看到湖中的鱼时,惊道:
“哟嚯,常兄弟,这鱼拉杆这么多,怕是不止三十斤。”
“谁来了?”刘五闻言心中一惊,手中的力气一泄,竟被大鱼将鱼竿脱进了湖里。
“哎呀!鱼拉着杆要跑了!”
常应俊放下网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掉在水里的鱼竿,朝天上猛一使劲。
“啪!”地一声。
“鱼被拽上来......鱼竿断了。”
张九的心情从惊喜迅速转向了悲叹和同情。
他看着被鱼拖走的断杆,用手比划了一下鱼的大小,叹了几口气,安慰常应俊道:
“兄弟节哀,下一个更大。”
朱由崧走出了船舱:
“常贤弟,你把舟划过来,去接九叔。”
“害,这鱼。”常应俊愤愤不平地朝着湖中狠狠地吐了口水,嘟囔了大鱼几句,这才划舟过来将朱由崧扶上了舟。
两艘快艇朝着湖边疾驰而来,朱由崧抓住船板朝着岸边望去。
终于在离岸百余米的地方,看到一老者白眉无须,身形瘦削颀长,正在湖边树下坐着。
看来此人便是记忆里的“九叔”了。
“九叔,九叔!”朱由崧酝酿了几下,大声朝着岸边叫喊道。
“干爹,您快看,王爷叫您呢!”林大竹连忙指着迎面驰过来的两艘小舟激动地说道。
卢九德历经世事,平日里早就老僧入定,悲喜不惊。
但是此番乱世之中见着旧主,实在难以压抑心中感情。
听到远处朱由崧的呼唤声后,他双眼微红,颤抖着看着远处来舟,嘶哑着声音说道:
“好,好,太好了。”
陈大为将卢九德搀了起来,声音哽咽地说道:
“干爹,咱们去迎王爷。”
卢九德慌忙说道:
“快,扶我前去迎王爷。”
“九叔,九叔!”
离岸还有四五尺时,未等船只系泊,朱由崧便大喊着一跃上岸,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卢九德,在其怀中失声道:
“九叔,福八可把您盼来了。
“您老是不知道,这许多年来,福八有多想你。”
朱由崧知道老年宦官最怕的是一时失势,晚景凄凉。
因此,对卢九德,只能动之以情。
若是再多言,反而会过犹不及。
卢九德抚着朱由崧的脑袋,眼中早已老泪纵横。
一来重见旧主已经十分欢喜;
二来虽然十余年未见,但旧主对待自己甚为亲热,感情并未生疏,更令他欣慰异常。
小太监们也都开心的哭作一团。
“我看那鱼,估摸着至少得四十斤。
“不过也就是钓上来那一瞬间舒服。
“我们队里的兄弟都抢着上岸排班,就为了在岸上吃口带盐的窝头。
“湖中的鱼腥味,实在是,我一想起来就恶心。”
张九坐在船上,拉开双手比划着,对绑绳定船的常应俊说道。
“不,五十多斤,我拉在手里能估量来。
“若不是你惊了王爷。
“说不上早就钓上来了。
“吃不吃倒是其次的,关键是钓了一早上了,结果让他跑了。”
常应俊边缠着绳,边无奈地说道。
“下次兄弟把杆借给你再钓一次就是了。
“别说这事了,福王爷领着公公们要登船了。”
张九跳下了船,领着陈大为几人上了自己的舟。
朱由崧则搀扶着卢九德,走上了常应俊的船上,共叙这一路风雨,各自感伤流泪。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朱由崧拉着卢九德的手感慨道:
“九叔啊,你来了就好。
“月余来,福八只有潞王叔一个体己人。
“他老人家有事的话,我连个说话的人都难寻。”
卢九德哭声道:
“哎呦,我的小王爷,这一路可真是苦了你了,老奴听着就心疼不已呐。”
两人本来天涯相隔,乱世之中居然在淮安重见,抱作一团,难分难舍。
卢九德记忆中的小福王是个七八岁的男童,无甚恶习,却也无甚出彩之处。
后来闯军攻陷洛阳,老福王遇难,小福王朱由崧在怀庆承袭福王封爵,那便只是耳闻了。
原主声名狼藉,世人皆言福王失德,沉湎酒色,作威作福。
可是今日见到这个一口一个“九叔”的年轻人,竟没见到一丝纨绔子弟的不良习气。
不但举止得体,甚至感人以诚,气度不凡。
“此子真的是福王朱由崧?
“咱家当仔细观察,勿在阴沟里犯了错。”
卢九德的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呢,脑海中居然冒出其他想法。
含着泪的眼睛中竟频频闪出锐利无比的神色。
朱由崧拍着卢九德的衣袖道:
“如今九叔来了,福八不胜欣喜,
“过去的难过事如今想来,也没那么难受了。”
两人松开手,卢九德紧紧盯住朱由崧的双眼,感慨道:
“王爷,这湖中住习惯否?”
朱由崧笑着用手比划道:
“这湖中甚好呐,今日遇到了一只大如肥猪的鲟鱼。
“已经令人备下葱姜盐巴,准备饱食一顿了。
“然后九叔你猜怎的,最后没钓上来,还折了一根杆。”
“哈哈哈,王爷你呀,笑死老奴了。”
卢九德乐不可支,可眼神始终锁定朱由崧的脖颈之处。
待看到朱由崧耳后的三颗黑痣时,卢九德才缓过神来,不动声色地笑着流泪。
船尾掌舵的常应俊嘟囔道:
“今早看到那尾鱼,王爷拿起杆钓的时候,我连刀都磨好了。”
三人上了“兴明号”后,卢九德低声道:
“常兄弟,劳你将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干儿子,在这湖中带着转悠几圈。
“给他们教教钓鱼的技术,免得将来饿着肚子。”
常应俊本就不想听这二人磨磨唧唧叙旧,喜笑颜开地说道:
“王爷,那我?”
朱由崧知道卢九德有些私事要告知,便摆了摆手:
“那常贤弟你就带着几个公公在这湖中转悠,让刘五给他们教教钓鱼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