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巨幕画面里,宠渡撕毁道袍,径自宣告退宗,实可谓“一意孤行”,不啻当着数万人的面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搧在净妖宗——尤其横眉老祖的脸上。
自在老人乐见其成,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登时一扫而空,动摇的道心也在不经意间渐趋稳定。
反观横眉,面容扭曲,明显恼羞成怒:小崽子说的都是我的词儿啊!
本就被岔断话头,仅吐出“指手画”仨字,犹有一“脚”如鲠在喉;赶上宠渡以牙还牙戗了几句,老祖因此差点没被噎死,只恼得三尸神暴跳,吹胡子瞪眼骂曰:“你个孽障!
“逆徒!!
“败类!!!
“坏种!——”
“果然蛇鼠一窝。”老祖遥指自在老人,近乎歇斯底里,“你、你那胡姓弃徒,还有此子,乃一丘之貉,实堪玄门奇耻、人族大辱。”
“彼此彼此。”常自在拱了拱手,浑然“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老朽没记错的话,玄阴宗宗主牟临川刚走不久欸。”
冷不丁扯出牟临川,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横眉压不住心头一口热血上涌,只差没喷将出来,不由切齿深恨,“斗黑风,斗常老匹夫,老祖我一颗道心坚若磐石,竟因这小子险些阴沟里翻船。”
转一念又想:“……也罢。如此一来,诛灭此子就更为名正言顺了。”
无奈尚需将人拖住,免教走脱;加之自在老人庇护,不便即刻动手。横眉且将恼恨压下,望宠渡道:“好个牙尖嘴利!老祖我尚未将你逐出山门,反教你倒打一耙,足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既如此,老祖我又岂能小气,不成全于你?”横眉傲视全场,朗声敕曰:“浩然正气,天地长存。今当其时,特告尔众——
“此獠欺师灭祖,从今往后再不配为本宗弟子!
“似此叛贼异端,凡我道众,人人得而诛之;更当广而告之,号天下英雄共翦大患,使无立锥之地,净吾昭昭日月,还吾朗朗乾坤。”
这番宣告,自然意味着双方就此一刀两断;同时宠渡也被横眉几句话迫上绝路,沦为众矢之的。
神照峰上顿时“嗡嗡”一片,闹哄哄有若蜂巢。
须知有横眉老祖这番话铺垫,对宠渡无论施以哪般手段都在情理之中了,不管如何处置也都无所顾忌。
即便这两日见识过宠渡非同一般的武力,——同境之内旱逢敌手!可叹贪婪吞噬心智,执念蒙蔽慧眼,侥幸滋长无畏,便只一味幻想着事成之后的诸多好处了。
淬体之法。
魔古太刀。
三式刀技。
先天符意。
单明面上那魔头就一身是宝,不为人知的还有多少?
有几人不眼红嘴馋?
明枪不行就暗箭。
阴谋不行就阳谋。
单打独斗干不过,群起攻之如何?
螳螂捕蝉,伺机捡漏如何?
就算成不了“黄雀”,还能作“渔翁”。
总有与他旗鼓相当的。
那姓连的“小白脸”不就是么?
再不济攀附强者,乃至依傍老怪,不外乎寻个修为比宠渡高的,做牛做马伺候着,哪怕分得一口汤也足以喝成胖子。
所以众议最多的,竟是宠渡的下场。
真个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砍死。
撕碎。
枭首。
大卸八块。
炼成丹。
倒魔派甚而戏谑:妖族那边还能考虑煎、炒、烹、炸……
风疏雨闻说,蹙眉抿唇,不自觉捻动葱指,却欲言又止。
只苦了一干魔徒与亲魔党众,惊骇无以复加,急似热锅蚂蚁,无暇理会童泰之流此时此刻的嘴脸,遥望横眉争相纳拜,说尽好话。
“前辈容禀……”
“小师弟智勇双全,弃之可惜。”
“以其绝强武力,若能拔除妖化之患,实乃道门之福。”
“一时气话,请横眉前辈大发慈悲。”
“我等愿为他作保。”
“妄请老祖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可架不住峰顶嘈杂,众人谏言尽被淹没,便是落入附近人耳中都勉强,又如何上达横眉天听?
戚宝等人转来劝解宠渡,切切言曰:“兄弟。我知你委屈,但还请三思啊。”“咱们刀口舔血那么久,能有今日局面殊为不易。”“一时意气不值得。”“群龙怎可无首?”“总不至于有朝一日真的刀剑相向。”……
宠渡抬手示意,头也不回地说:“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再费唇舌。”心中却想:“长痛不如短痛。左右是要别离的,莫如趁当下顺水推舟。”
魔众尚不察宠渡心忧苦闷,一意再劝,却被一声怒吼岔断。
原是横眉见众人这般相护,更气不打一处来,着恼呵斥道:“尔等殊无气节,非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瞥了瞥剑冢接着道:“且再问一句,这封印你补是不补?”
不等宠渡回应,常自在抢先出头,“毋须惧他。尔若不愿,此间无人能迫你。”宠渡笑道:“多谢前辈美意,不过这符印……”顿了顿,侧头拿眼角余光朝身后扫了扫,“小子还须补上一补。”
老人见状了然,“为使麾下那群娃娃往后的日子好过些么?果然思虑长远。”遂问:“既如此,便让老朽与你护法如何?”
宠渡躬身作揖,“承蒙常老厚爱。”自在老人哈哈笑着,抬手搭在宠渡肩上,以神元将人罩住,举步一个瞬闪便到了剑冢之巅。
有鉴于此,落云子特意另开一幕,即时显映二人动静。乃不知因为维持两幅画幕有些吃力,还是为了避免自家师尊被抢走风头,剑冢画幕竟只有诛仙画幕一半尺寸。
好在画面足够清晰,连石剑上大大小小的孔洞与蛛网般的裂隙也纤毫毕现,明明白白映入万众眼帘。
原是经此闹腾,距剑冢筑成已时隔半晌,百丈剑身八花九裂,碎石滚滚剥落。银白色的电弧迸射飞溅,——“滋滋”“滋滋”,状似受惊的蛇群,从每一道石缝里涌出,沿着剑冢随机游走,四处乱窜。
本就薄弱的仙剑拓印更显虚幻,只剩丝许,近乎淡不可察了。
情势紧迫,不容再耽搁。常自在将脚一跺,人仙特有的澎湃神元弹指间裹缚剑冢,将裂隙统统堵住,整座剑冢随之弥合,原本的剧颤也越来越弱。
宠渡当即盘坐剑柄,运起金身,大抵与那拓印同根同源,彼此之间玄感极强,今又相距咫尺,故而不需他刻意导引,那符意也能自行流泻。
宠渡顺势前倾,探出半个身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先天符意顺势注入拓印之中,沿着封印纹路自上而下勾勒,流转,充盈。
过程虽则缓慢,但剑冢符印确乎肉眼可见地凝实起来。神照峰上转而一派欢天喜地。殊不知再如何庆幸,也远不及横眉此刻心中得意。
老祖细观其势,料非一时三刻能将封印填满,不禁窃喜,“总算拴住这孽障。”转一念犹觉不稳妥,“必要再激他一激,将其套死。”撇撇嘴,道:“看你嘴上没毛,只怕办事不牢。既贪恋这份功德,善始善终才好,可别半途而废教人笑话。”
岂意弄巧成拙,话一出口便引起常自在警觉。老人忖了片刻猛然回过味来,暗里“哎呀”一声,“不好。怕是中了这老东西的缓兵之计。”
宠渡意不在此,故而未及细思,只将白眼一翻,权当没听见。
自讨没趣,横眉心头冷笑连连,“此时姑且容你,看你事后如何猖狂。”也不觉讪讪,望神照万众振声言曰:“黑风尚自苟活,吾此去斩草除根。此间善后事宜,尔等悉听落云子差遣。”
“谨遵钧命!”
“恭送前辈。”
“恭送老祖。”——“祝老祖旗开得胜,凯旋而还。”
想是开山祖师霸道回归,故此底气十足,即便一干魔徒与亲魔党众只作揖,未发话,但其余净妖弟子掀起的声势仍然雄壮,在数万人中听起来极易辨识。
值此山呼海啸之际,横眉乘隙传音,道:“此乃吾缓兵之计。若生意外,定要想方设法截住那弃徒,务必拖至我归来。”
落云子知其意指宠渡,不由长舒一口气,心想:“还以为师尊百密一疏,原来早有考量。”同以神念应曰:“必不辱命。”
横眉小意颔首,见万众精神抖擞,士气激昂,拂袖转身,道:“吾去也。”说着往身侧抬臂摊掌,欲将诛仙剑摄在手中。
谁承想那神兵利器飞至半途,竟猛然顿住!
即有一股沛然无匹的威压蓦地降临,挥斥天地,将诛仙剑死死禁锢,任凭横眉如何运转人仙神元,也徒劳无功,那剑仍旧纹丝未动。
老祖轻“咦”一声,不自禁一激灵,纳罕道:“何来如此恐怖的气机?!”忽听有人口唤“横眉”,紧接着脑海里訇然炸响一道传音,——“速速退开!——开!……”
闻声识人,料是天命长老,横眉想一想:“必不会害我。”当机立断一个瞬闪遁离垓心,再出现时已身在神照残峰上了。
便这须臾工夫,那气机陡然暴增,更显磅礴。
两幅画幕即被压碎。
沉寂已久的天空,也随之风起云涌。
一条巨大臂膀从中探出!
巨臂黑白交织,斑驳陆离,加之云层变薄,显见巨臂就地取材,由天上云气凝聚而成,此时撒开五指,一把掏向悬空不动的诛仙剑。
手臂透出的气机格外陌生,此前从未出现过,明显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人,却沉重得令人骨软筋酥,较之自在老人、横眉老祖与黑风老妖,实有云泥之差、天渊之别!
所有人脑海里,竟鬼使神差地蹦出一个全然相同的念头——
这事儿背后……还有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