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张公瑾在内黄县破道观,强行将魏征裹挟上路,不过短短一日,一行人便已经抵达黎阳。
内黄和黎阳本就同属于汲郡,距离不到百里。
这也是为何魏征能够知道翟让,知道瓦岗寨,并对其下判语的缘由。
别以为他披了件道袍,自称道士,神神叨叨的,就真有卜算预知之能。
而越靠近黎阳,却越有一种奇异的情绪蔓延,或者说是在震荡。
在天,在地,在人心中震荡。
这股震荡是如此的恢弘,如此的摄人心魄,以至于因为被强掳,一路碎嘴不断的魏征也难得闭了口。
漫山遍野,入目所见,皆是人流。
无论老幼,推车挑担,万众南向。
魏征忽然涌现了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张手、想要舞蹈、想要撕开衣袍大声吼叫、想要不顾一切的加入这道洪流,任由这股汹涌的洪流将自己淹没,融化。
魏征猛然一悚,仿佛溺水之人探出水面,连着深呼吸了好几遍,方才平稳了情绪。
“玄成兄,见过此行此景,你还觉得翟让是昙花一现吗?”张公瑾面色有些白,闭上眼睛,缓了缓神后,低声询问。
魏征果断坚定点头,“震荡越大,反击越重。见过了眼前情状后,我愈发肯定翟让乃是昙花,除非……”
“除非?”
“除非他懂得取舍之道,及时从这黎阳抽身。”魏征摇着头,叹息连连,“不过,世间多少人,只懂得进,哪里知道退?”
“进有进的欣喜,退有退的艰难。人生得失,尽在取舍之间,又岂是轻易能懂的。”张公瑾目光顺着人流,远远投向那座两山两水所夹的黎阳仓。过了好久,才吐出叹息,随即一抽马鞭,率先奔出。
“既然看过,那就走吧。”
“你不是来看黎阳仓,来见翟让的?”魏征惊疑反问。
“当然不是。”张公瑾难得见到魏征露出失算表情,轻轻一笑,马鞭往前,“我要去的地方可还远着呢。”
“你究竟欲往何处?”
“汲郡郡治,卫县!”
从黎阳仓再度启程,而后又过一日,赶在傍晚时分,张公瑾一行终于进了卫县。
他没有浪费时间,径直来到一座府邸前面。
这座红粉泥墙,占地宽广的大宅,对于张公瑾来说,并不陌生。毕竟他也姓张,虽然是敦煌张氏,并非清河张氏,和汲郡张氏扯不上亲戚关系。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汲郡张氏向来又会逢迎,所以张公瑾年幼时候,还是颇来过此宅几次的。
只是现如今,这座府邸上的张府匾额已经被摘去,光秃秃的,却又没有新的字号挂上。
唯有带甲扶刀站在门前当值,以及不停在府邸周遭巡逻的兵卒,昭示着这座府邸现在的主人。
张公瑾来到门前,袖手掏出拜帖,面对着一脸凶相,上下打量自己的兵卒,不亢不卑的开口。
“在下繁水张公瑾,代表清河张氏、敦煌张氏,应裴少君之邀前来。还请军汉,代为禀报。”
当值的裴氏部曲,并没有伸手接过张公瑾手中拜帖。
“你们来迟一步,且等着吧,两刻之前,刚有一行人入内拜见我家少君。”
……
屋外细雪绵绵,堂上灯火通明。
裴昇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直看的眼前这位年过三旬,已经可称老夫的拜见之人有些交架不住之后,方才慢慢开口。
“清河房氏不是在北面吗?怎得孝朗兄是从南而来的?”
“裴兄说笑了,清河房氏早于百多年前,为了躲避战乱,便跨过大河,迁居河南山东。”一身风尘,远道而来的清河房彦藻,微笑解释道:“郡望虽未改变,但其实说我乃是齐郡人也不为过。就如裴兄长居平原,可称河北人,但却还是河东裴氏。”
裴昇听出了房彦藻的言外之意,轻笑一声,他已经开始厌烦和这些世族说话之时,绵里藏针,云遮雾绕的那种感觉。于是乎,便径直坦率来言。
“孝朗兄是想说,我这个河东人,为何要在你们河北闹事吗?”
房彦藻一愣,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神色慢慢冷却,紧紧盯着裴昇,许久才吐出了一个是来。
“河北事自然有河北人来担,用不着裴氏从河东伸手过来。须知道,手伸得太长,若是被人斫断,那就要自认倒霉了!”
“孝朗兄这番话是代表清河房氏,还是代表其他人?”
“清河房氏如何?其他人又如何?”
两人一句赶着一句,言语激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吵起来。不过,实则两人的眼神都毫无波动,显然各自情绪平稳。
“若是代表清河房氏……”
裴昇话到一半,却闭口不说,而是伸手点向一直躬身伺立于房彦藻身后的仆人,“此间事密,只言片语,传扬出去,恐怕都会惹来大祸。孝朗兄,你不怕这仆人听完之后,吓得丧胆,出去胡言乱语?”
房彦藻微微昂头,同样示意裴昇旁边的裴行俨,“裴兄为何不惧?”
“此乃我从弟,亲如一人,不分彼此。”
“此乃我老仆,忠诚厚朴,胜似一家。”
两人齐齐一哼,各自沉默片刻,却都不再纠结此事。
“若是代表清河房氏……”裴昇开口接上了先前未尽言语,“只怕是份量不够,河北诸姓,崔、李为先。崔氏、李氏都没说话,你一个房氏恐怕做不了河北世族的主吧?”
“若是其他人……”裴昇脸上似笑非笑,“我等的就是这其他人。还请孝朗兄相告,这其他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哼,哪有什么其他人,不过是你臆想而已。我此行不代表房氏,也不代表其他人,只代表我自己!”
“孝朗兄何苦掩饰,那张虔仲落入我手中,已近十日。他可是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裴昇开始钓鱼,一面说话,一面认真观察房彦藻表情。
“张虔仲说了什么,与我何干?”
果不其然,房彦藻急切反驳,却又马上自觉失态,于是乎,缓和了片刻情绪之后,继续开口,“裴氏子,我只有一言与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以为河南河北诸郡官场,世族大族,都是痴呆,任由你胡作非为?你可知道,有多少密奏正飞往涿郡?”
“等到朝廷诸公,等到陛下知道你所作所为,你以为你还能像如今一般,轻松安坐?届时等着你的可不再是通缉下狱,而是抄家灭族!”
“我怎么了?我这是在查黎阳仓存粮亏空案,我这是在替涿郡前线解决后勤之事,我这是在替朝廷铲除蠹虫!我何罪之有?陛下若是得知,应当是要大大奖赏我!”裴昇摊开手,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
“你!”房彦藻万万没有想到裴昇如此善辩,眼睛一眯,吐口而出,“你与瓦岗寨反贼勾结,私开黎阳仓放粮!你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吗!”
“房兄说的甚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瓦岗寨,什么放粮?黎阳仓里哪里有粮!?我都彻底巡查过了,一粒粮食都无有,全部被那张虔仲那厮挪用贩卖了。”裴昇嘴角一翘,反手指了指自己,“要不然,我在卫县干嘛?正是在替朝廷追回那些百万石粮食啊!”
“哼,久闻河东裴氏文华荟萃,人才辈出,无论文臣还是武将,皆为国之肱骨。没想到,今日倒叫我领教了裴氏的另外一番风采。伶牙俐齿,颠倒黑白!哼,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房彦藻见裴昇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知晓今日之行已经失败,无奈挥袖就要离去。
不料下一刻,袖子却被裴昇硬生生扯住,“房兄如何如此着急着走?你方才提到通缉?我忽然想起,漳南县隶属于清河郡。”
裴昇绕着房彦藻转起圈子,忽然一探头,凑近房彦藻耳边,轻声细语道:“难道我先前被设计通缉,是你们清河房氏的手笔?”
“怪不得,你今日来此说这些威胁言语,怪不得你心虚……”
眼看着裴昇又扣了一顶屎盆子过来,房彦藻有些气急败坏,名士风范再难维持,片刻也不想再与裴昇相对,奋力一扯,将袖子夺回。
连告辞也不再说,迈步就往外走。
然而就在房彦藻带着老仆将将出门之时,冷不防,身后却又传来裴昇冷幽幽的话。
“房兄,若是我猜的不错,你背后之人,姓杨吧?”
此言如同惊雷,炸的房彦藻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失措回头,便是他身边那个老仆也一下愣住,直勾勾的盯着裴昇。
过了好半晌,房彦藻才强装镇定,“什么杨,河北哪来姓杨之人?裴兄,天还未黑,你就说起呓语来了。”
“河北没有,河东有啊!”
裴昇目光从房彦藻身上滑过,不经意落在他身边那老仆面容上,却忽然心中一动,认真端详了起来,随后幽幽一叹,“你这仆人倒是仪表不凡,额锐角方,瞳子黑白明澈,做个仆人真是委屈了。可惜就是脸黑了些,有些像我一个故人。”
房彦藻哪里还敢答话,抓住老仆,逃也似的离开,只在小院之中,留下一串零乱的脚印。
……
张公瑾忍不住跺了跺脚,他在府外已经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寒风侵袭,早就将他冻得不行。
也不知道裴昇是在与谁相会,居然如此之久,还未结束。
“弘慎过来暖暖身子!”说话的乃是魏征,他从门房探出头,一脸的惬意。
张公瑾没有理会他,只是坚持着自己裴门立雪的诚恳。
便在这时,却见门内如风一样闪出两个人。
他眼眸一缩,张口欲喊。
但是这两人却走的快,根本不给张公瑾开口机会。
“房氏……”张公瑾心念一动,不在门口继续等待,而是转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