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七年,十二月下旬。
两道消息如石破天惊一样在河南河北炸开,并且以着惊人的速度向外扩散传播。
其一,是督粮大使裴昇破获黎阳仓粮食窝案,擒捉背后主谋黎阳仓督张虔仲,并同谋魏郡申氏、杜氏、戴氏等人,查证他们挪用黎阳仓百万石粮食,高价出售给百姓,以此谋利,致使涿郡前线军需紧张,军众饥馁。
其二,则简单的多,就是传言黎阳仓大门敞开,仓内无数粮食,允许任何人自取,只要你拿的动,拿多少都可以。
如此一正一反,甚至可称矛盾的消息,让所有听说的人都被惊骇的手足无措。而在短短几日的发酵酝酿之后,却又在不同的人群中爆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所有上层人物,诸如那些根子不干净,因为裴昇大举屠刀而吓得不轻的地方豪强、周遭郡县上下官吏、还有收到裴昇名帖的顶级世家大族,无不将注意力投到了卫县,投到了裴昇身上,认真且仔细的猜度着他这番行为的意义,以及其人背后势力的真实意图。
而那些底层百姓,则没有想的太多,他们只是一边打听,一边小心翼翼的前往黎阳,以此验证传言的真实性。
张亮就是其中一员。(注)
他是荥阳人,离汲郡黎阳算不得远,却也不近。所以当黎阳放粮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一开始他以为这不过是街头巷尾兴起的无稽之谈,是那些流民在冬日里饿的受不了的臆想。不过,随着传言的人越来越多,传言细节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上路前往黎阳。
张亮也将信将疑起来,可是,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动身,毕竟跨越数郡、数百里路程,如此天寒地冻,路上又烟尘四起,盗匪横行。若是只为了个不能确认的传言,平白丢了性命,那可无处去喊冤。
他张亮还没有飞黄腾达呢!
直到,他吃光了家中所有能吃的东西,看着空荡荡只剩西风的破屋,以及自己可见两肋的身躯。
终究拖着平日打渔所用的那艘小舟,踏上了去往黎阳的路。
幸运的是,今岁虽然雪下的频繁,但是并不大,所以大河并没有结冰,加上从荥阳去黎阳,又是顺流东下,小舟一撑,速度极快。
颇有些御风飞渡的感觉。
而随着越靠近黎阳,人流越多越密集,推着小车、挑着担、甚至抱着瓮罐,无数的人流像是潮浪涌动,最终汇聚成了洪流,尽数奔向黎阳。就像张亮舟下的大河,终究归于东海。
在这洪流之中,却还有不少的逆流,那些是从黎阳装满粮食回程之人!
至此,张亮不再怀疑,行舟的速度也快了好几分。
这一日,已经黄昏。
张亮望着大河对岸两座光秃秃的山,欣喜叹气,明白黎阳仓已经近在咫尺。
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的难听鸣叫应时而起,张亮摇了摇脑袋,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皮,调笑道:“还请兄台再忍耐片刻,不过一时三刻,我老张就来喂饱你。”
他捏了捏有些酸软的手臂,又瞅了瞅天色,准备趁着彻底天黑之前,渡过大河。
也正是在此时,一道苍老疲惫声音伴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这位船家,不知道能否捎我们一程,渡我们过河?”
张亮悚然一惊,急忙捏住手中长撸,慌忙四顾。
只见岸边芦苇丛中动一阵晃动,没多久,几名紧紧依靠在一起的人就从滩涂中走了出来。这些人,有老有幼,有妇有孺,唯独没有青壮男子。
张亮来回打量了好几次,微微放心,但是手中长撸依旧没有放松。
“你们也是要去黎阳仓取粮的?”
“是的,是的。”说话是个苍老男子,面容恳切,对着张亮躬身不停,先前出声呼喊张亮的也是他,想来应当是这行人的首领。
张亮眼睛一眯,他并不想运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过河。要知道,他虽然是以务农为生,但是土里刨不出粮食的时候,还会兼职渔夫。
作为一个兼职渔夫,他自然明白一些船面上的惯用手段。
若是这些人等到船至河心处,忽然发难,凭借人多,将自己推入大河,再夺走自己小舟。
那自己从荥阳一路苦行,岂不是给人做个嫁衣裳?
一念至此,张亮就要开口拒绝。
冷不防,苍老男子先开了口,更是径直跪倒在滩涂上面,也不管上面的泥泞。
“贵人容禀,我等几人乃是卫南县人,奈何村子落于荒郊野外,消息闭塞。直到前不久,才听说黎阳放粮。紧赶慢赶来到大河边,谁知道河上船夫说,若是想要过河,需得一人五百钱!”
“五百钱呐!我们都是饿的吃土之人,哪里有钱!与那船夫商量,说是等在黎阳仓取了粮,拿粮食当船资。谁知道那船夫就是不肯,定要铜钱!我们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沿河寻觅。这才好不容易看到贵人这艘船。”
“贵人,你就看我们老幼妇孺可怜,载我们过河吧。等过了河,无论我们取了多少粮,都给恩公一半。你看这样可否?”说着,苍老男子就用力的磕起头来。
他身后那些妇孺见状,也忙不迭的开始磕头,夹杂着呜咽啜泣声,简直是乱成一团。
张亮长叹一声,心中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想了好几遍,终究下了一个这些人应当不会害自己的决心。随后,就招了招手,让这些喜出望外的妇孺上了小舟。
而这等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是刚刚起步,张亮方才摇了两下撸。前方不远处,就有两艘尖头小舟,如利箭般射来,将张亮截停。
上头站着几个大汉,为首的也是个干瘦老头,他眼睛滴溜溜的在张亮身上转,片刻后,发出一声嗤笑。
“就你这把瘦骨头,也敢在这大河上,抢老夫的买卖?说!你是什么来路!?”
张亮完全呆住了,他的心头全是悔恨,悔自己平白无故发什么善心,恨那几个妇孺怎么偏偏寻了自己!
他想张嘴说话,他想上前致歉,他想让这些劫道的水匪放过自己,可是嘴偏偏像是被浆糊糊上了一样,脚也像生了根一般。
对面的老头,眼睛一眯,嬉笑言道:“好嘛,有些胆气,居然是个好汉。”
他忽的脸一翻,露出凶恶神色,“你可知道我们是何人?我们便是瓦岗寨的人,你这哪里来的小贼,居然敢与我们瓦岗寨作对。你可知道,占了黎阳仓,开仓放粮的就是我们瓦岗寨!”
张亮心中更加惶恐,奈何极度恐惧之下,手脚都像麻了一样,半点不能动弹。
然而,在别人眼中,张亮却仿佛面色不变,依旧死死挡在身后那些妇孺前面。
“好,有些胆气哈,既然你不怕,那就叫你尝尝我瓦岗寨的手段!”
老船夫顿时觉得面上挂不住,一声大喝之后,便抽刀从自家那艘小舟船头跃起,身形居然矫健如少年!
身影携风,在张亮眼中越来越大,那寒光凛凛的刀锋,仿佛已经砍到自己身上,割的生疼!
“完了。我张亮还没飞黄腾达呢!就要死在这大河之上?”短短瞬间,张亮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一道心念。
下一刻,却又有一道箭鸣突如其来。
一支利箭,径直穿过那老船夫的脖颈,上面携带着的巨大力道,直接将其贯入大河之中。
溅起的水花,洋洋洒洒落了张亮一身。
老船夫忽然死亡,让那些原本笑看他施为的同伙们,顿时慌乱起来。他们这时候,才发现,河岸上正有一队快骑从远处跑来。
为首之人,目如鹰枭,手挽一把大弓,显然刚刚射杀老船夫的就是他!
而他的攻击却还没有结束,又是几支箭羽连珠射出,分毫不差的要了其余几人的性命。
“哼,哪里来的宵小,居然敢假冒我们瓦岗寨行不义之事!”王伯当轻哼一声,不再理会那些自己箭下亡魂。转而,对着张亮点起了头。
“临危不惧,好胆气!你可愿加入瓦岗寨,入我王伯当麾下?”
……
注:张亮,荥阳人,郧国公,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