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廉捏着那叠沉甸甸的金镑,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钞票上冰冷的油墨和加尔残留的体温。
他几乎能想象出臆想中的角色那张欠揍的笑脸和轻飘飘的语气:“嘿,你不是哭穷吗?刚帮你贷的十五万!甭谢我这都是小意思~”
“所以……”尤廉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嘴角抽动了一下,“贷款这玩意儿沾不得。”
心情复杂归复杂,他掂量着这厚实的信封,最终还是把它揣进了怀里。
至于加尔的“预支薪水”说辞,听听就好。
真到了需要计较钱的时候,这些纸片对他而言恐怕连一串冰冷的数字都算不上。
真正让他心头微凛的是那张便签本身。
上面工整的字迹、恰到好处的调侃、对“医生梦想”的提及,这一切都不像是短短十五秒、在门外匆忙写就的东西。
除非加尔动用了某种超凡能力或者收容物,否则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位研究员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留下说“不”的余地。
早在阿德里安告诉他拜尔斯镇有个疑似“痴盲症”的患者时,加尔·潘·德罗就已经准备好了这叠钞票和这张便签。
他像一名老练的猎手,提前在猎物可能的路径上,布下了名为“援助”的诱饵。
“他早就笃定我会去?”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尤廉的脊椎。
越是深想,那份被精准预测、被无形之手推动的感觉就越是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寒意。
“理事会的人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尤廉低声告诫自己,将那份被算计的不快压下,“但至少眼下这结果还不算太糟。”
窗外的天光已经染上了鱼肚白,晨曦吝啬地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室内投下尤廉颀长而模糊的影子。
拜尔斯镇从沉睡中苏醒,鸡鸣声刺破清晨的薄雾,街道上开始有了零星的人影,穿着粗布衣裳的镇民踩过泥泞的路面,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又将新鲜的泥土带到别处。
一盏故障的路灯在不远处神经质地闪烁着,在“亮”与“灭”的薛定谔状态中徒劳挣扎。
几只飞蛾却依旧执着地围着它打转,将那忽明忽暗的光晕,误认作某种暧昧不明的召唤。
召唤着,召唤着……
“滋啦!”
一道微弱的电弧闪过,一只最靠近灯罩的飞蛾瞬间僵直、冒烟,直挺挺地坠向地面,成了路灯随机挑选的“幸运观众”。
这景象让尤廉莫名想起一个流传在暗巷里的、关于资本家与路灯的反讽笑话。
据说,每个贪婪的资本家最终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根“路灯”。
附近的孩子总嚷嚷着:那些老爷们拄着文明棍不是为了优雅,而是为了探路,探哪条路上没狗屎。
穿高跟鞋的女士们,恨不能把脚后跟戳到天上去,也不是为了时髦,同样是为了——避开地上的腌臜狗屎。
一提到“狗屎文学”,那些小崽子们能闹翻天。
“啧,”尤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旧外套,“看来也不能过度学习那些资本家打扮,在拜尔斯穿得太像‘干净区’来的阔佬,搞不好真会被热情的镇民用‘本地狗屎’招呼。”
既然穿着问题暂时搁置,而肚子经过一夜的折腾早已空空如也……
该去弄点吃的了。
今天去整点什么?
就在他琢磨着是啃点干面包还是去碰碰运气时,一股霸道而熟悉的香气,蛮横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是源自于油炸马铃薯的焦香。
去整点薯条?
不。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那是海鸥才嚷嚷着需要的玩意儿,而且,在一个医生面前提薯条简直是亵渎!
油炸食品是万恶之源,健康杀手——
他循着香味望去,不远处,米斯特老夫人那家简陋的早餐铺子已经开了门。
一盘盘刚出炉、冒着热气的黑面包摆在摊位上,而铺子里头,身形佝偻的老夫人正熟练地将切好的、粗细不一的马铃薯条投入一口黝黑油亮的大铁锅中。
“滋啦——”
滚油瞬间沸腾,发出欢快的“滋滋”声,金黄酥脆的薯条在热浪中翻滚。
至于那锅黑油的年龄和成分?在拜尔斯镇深究这个纯属给自己添堵,搞不好它来自某个下水道或是垃圾桶,年龄比尤廉都大。
“垃圾食品。”他再次对薯条下了结论。
就在这时,肩膀猛地一沉。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微微侧过头——
一张放大的、覆盖着漆黑羽毛的鸟脸,几乎贴着他的脸颊,梅菲斯特那双暗棕色的眼珠,正一眨不眨、充满渴望地凝视着他。
毫无疑问,这狡猾的家伙在薯条下锅的第一时间,就精准地从医疗箱里溜了出来。
“嘎。”乌鸦的喙尖离尤廉的皮肤只有毫厘之遥,带着一丝催促的意味。
见尤廉没反应,梅菲斯特急切地拍打了一下翅膀伸长脖子,用一侧的翅膀尖,无比明确地指向那飘散着罪恶香气的早餐铺子方向。
“嘎?”(我想吃那个!)
“嘎?”(可以吃吗?)
在察觉梅菲斯特的意图后,尤廉立刻板起脸:“想都别想。”
“地沟油有害健康,既然你跟了我,我就要对你的健康负责。
想吃马铃薯也不是不可以,回头我们买点新鲜的给你水煮,健康又营养。”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像极了那些阻止孩子吃垃圾食品的家长。
“嘎?”梅菲斯特歪了歪脑袋,显然没听懂“垃圾食品”的深奥含义。
但疫医说不行,那就是不行。
煮土豆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虽然脑子里飞快地“想通了”,但乌鸦的脑袋却像被无形的支架固定。
无论尤廉怎么转头、怎么走动,梅菲斯特那漆黑的头颅和渴望的眼神,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锁定在油锅上方翻滚的金色薯条上。
其暗棕色的瞳孔中,只剩下那刚出锅、沥着黑油、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酥脆尤物。
看着它这副灵魂出窍、望眼欲穿的呆样,尤廉长长地、认命地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