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廉心中念头急转,趁着加尔还在眼前,他决定试探那个萦绕心头的名字。
说干就干。
下一秒,尤廉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其动作体面到简直不像是坐在破旧得可怜的屋子里喝凉水,而是位于最高档的咖啡馆中,品尝使用最高品质的咖啡豆新研磨的热咖啡。
尽管回过神来,他还是不幸地被凉水里的水垢塞到了牙。
“咳,德罗先生,我最近偶然了解到‘歌思黛尔’这个地名,但除却这个名字,我对它一无所知——您对这个城市有所了解吗?”
“歌思黛尔?”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电流,让加尔脸上原本的轻松出现了些许冻结。
顷刻间,他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尤廉,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甚至连声音都下意识压低了八度。
这一幕让尤廉隐隐察觉到了不妙,端着水杯的手也连同水杯一起放在了桌面。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是阿德里安告诉你的?”
加尔在说这些话时,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张环顾四周。
尽管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听着,这个名字在我这儿提提就算了,千万别在其他人面前——我是说别向除了我和阿德里安之外的任何人提起,一个字母都别提!”
“为什么?”尤廉追问。
“啊……”
加尔猛地靠回椅背,用力搓了把脸,仿佛要抹去某种不愉快的印记。
他避开尤廉的视线,语气生硬:“这是理事会机密,别再提了,即便是知晓了答案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水灌了一大口,用行动明确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见到他这幅模样,尤廉心下一沉。
连加尔这种看起来口无遮拦的研究员都忌讳,恐怕歌思黛尔的水比自己想象中更深。
看来想从这里撬开嘴是不可能了。
难道真要如对方所愿,加入那个庞然大物般的理事会才能窥见一鳞半爪?这所谓的“诊断”,眼下摆明了就是一场招揽。
但如果真的是招揽,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块“污染区废料”有什么值得理事会垂青的资本。
看在阿德里安的面子上?
不,那位指挥官看起来不像会因私废公的人。
尤廉眼底的困惑和疑虑越来越重。
而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显然戳中了加尔的笑点。
他看着看着,“噗嗤”一声,终于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肩膀直抖。
“哈哈哈!尤廉·莱茵斯特!你这疑心病重的样子简直绝了!不过对痴盲症患者来说多动脑子是好事,思考有益你们延缓病情。”
在说完这些话后,他擦了下笑出的眼泪,摆摆手:“别用那种看人贩子的眼神盯着我,如果你想知道更多,也只能前往理事会,这是事实。
理事会的岗位,理论上向全纳维亚的公民开放——
只要你信仰‘机械与秩序之主’(God of machinery and order)也就是俗称的机械之神,都有机会在理事会追寻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标准流程,童叟无欺。”
“理论上?”尤廉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室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了几分。
“可是德罗医生,这个‘公民’的身份,恐怕不包括我们这些污染区的‘病原体携带者’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已然是豁了出去:“既然您提倡多思考,不如听听我这个‘病人’大胆且冒昧的愚见?”
“当瘟疫爆发……”
尤廉的声音平缓而清晰,像在陈述一个冷酷的公理。
“未被感染的人会恐惧,会筑起高墙,他们恐惧的不仅是病毒本身,更是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上走出来的每一个人——无论这些人是否真的染病,他们都会被当做传播者来对待。
于是,疫病的封锁区诞生了,污染区的形成大抵如此。”
他顿了顿,刹那间目光锐利如刀:“我见过调查员们踏入这里时的眼神,像是混杂着厌恶、疲惫和被流放的压抑。”
“他们承受着巨大压力,又怎会真心接纳被视为‘污染源’的我们?况且……”尤廉冷笑一声,“贵组织的门槛,恐怕高得吓人,若真的大门敞开,人才济济,又怎会轮到我这个头顶‘智力0’的污染区居民?”
“……哈!哈哈哈哈哈——!”
在听完尤廉说了什么后,加尔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爆发出更为响亮的笑声。
“砰!”
这位研究员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用力捶了几下桌面,震得桌上的空杯子跳了跳,看得尤廉眉头直皱——
他就这么一张桌子,可经不起这位研究员先生的折腾,而且杯子,杯子是他省吃俭用新买的!
再砸坏了,尤廉第二天就得去依靠捡垃圾和卖废品为生。
“抱歉!抱歉!”加尔好不容易止住笑,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是我失态了,不过莱茵斯特你说得太对了,简直一针见血!”
他喘着气,脸上还带着夸张的笑意:“你骂得不错,要不是穿着这身皮,我恨不得跟你一起骂这狗屎组织。”
“听到我诋毁理事会,您不生气?”尤廉挑眉。
“我要生哪门子气?”
加尔嗤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打工人共通的怨念:“哪个打工人还没有骂过自己老板和工作岗位?生活中处处是资本的剥削,但是……”
他话锋一转:“你说理事会成员爆满这一点我不是很认同,或许这源自于你对我们的组织还不够了解,他们可没你所说的那样光鲜亮丽。
你知道理事会的调查员:那些冲在最前线、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活的人在入职前,最大比例的身份是什么吗?”
“什么?”
“是死刑犯。”
加尔吐出这这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无视尤廉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监视污染,收容异常,对抗那些看一眼都可能发疯的怪物,这种活温室里长大的‘干净人’谁愿意干?是嫌弃命不够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