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听闻了消息,召来孙杰商定输送补给事宜后,即刻动身飞驰綦村。
他要在西征之前再努力一把。
还没到达綦村矿务,他便听到了声震山谷的呐喊声。
綦村在一个巨大的山谷凹陷处,山谷的东侧是东出河北平原的山路,站在谷口东望,银装素裹,冰封万里的华北平原气势磅礴,让人心胸也跟着宽广了许多。
难怪历来汉家王朝,都以征服中原为终极梦想。
能拥有如此广袤、肥沃的万里沃土,还怕养不活千千万万的子民和军队?
大宋是拥有了这片平原,可是守护这片平原的大门钥匙却在辽人、金人手里。
大宋历朝天子接力谋划,耗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却拿不回山前九州,等于将肥沃的疆土,诱人的钱财堆在敌人面前。
沈放丝毫不怀疑宋太祖的军事能力,他创建大宋时,手底下的禁军继承自后周柴氏手里的五代禁军。
那是个军阀林立,武人当道的世界。
太祖座下猛将如云,高怀德,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赟,潘美,张令铎,王全斌等,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叱咤一方的将帅之才。
赵匡胤也曾制订出雄心勃勃的北伐国策,试图北定中原,却在“烛光斧影”中暴毙,接位的太宗赵光义为了证明自己掌政的合法性,接过兄长的大旗继续北伐,却在高梁河之战中败光了大宋的军事家底。
自此之后,大宋君王们将北伐斥为劳民伤财,彻底奉行文治。
倘若太宗继续奉行太祖的遗愿,铁了心进攻幽州,会否取得一定的胜利还不好说。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纵使赵光义举全国之力,也无法完成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历史使命。
问题正是出在赵氏建国的前两位君王身上。
沈放站在高耸的太行山上,俯视着东边广袤的平原,思绪万千。
自己现在准备放弃这片土地,远走山西、陕西,选的路子是否正确?
北上与西进,哪个策略更奏效?
还有,万一南宋中兴四将将赵构扶起来了,怎么办?
是不是每个古人,远眺山河时,都有这样的感慨?
“头儿!”
远处有人大呼。
沈放回过头来,发现是范二。
范二见到沈放,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头儿,范二将你的爱鸟赚来了綦村,你说咋样?”
“我的爱鸟?”
“岳飞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你能请岳飞进綦村,却是大功一件。”
范二想起了二十八星宿的猜想,不由挺直了身板,恭恭敬敬的一揖:“这是末将的职责所在,不敢邀功。”
沈放一愣:“你发什么羊癫?”
范二就是挺直着身板,像一座门神一般严肃,不应答。
“二,你很有问题啊,怎么变得神经兮兮的,哪儿不舒服了?”
范二这才放松了身板,小心翼翼的问:“头儿,神经是啥意思?是天神念经么?”
沈放被空气噎着了,无言以对。
走进綦村,沈放才发觉这里人满为患,寒冬腊月里,人影憧憧,空气都因环岛效应有些热气腾腾了。
一块巨大的空地前,御营军在操演,而这块平地,本是为了堆放铁矿石用的。
御营军操演的项目是枪法,千百支长枪步调一致的挥舞,赏心悦目。
尤其是摔枪那一瞬间,千百支长枪带出的破风声被多重叠加,通过山谷回应放大,极为震撼。
“二,岳飞现在统那么多兵了?你不是说他折损了许多兵吗,怎么还有这么多?”沈放疑惑的问。
“头儿,这次退走的不光岳飞一人,还有薛广、刘衍、李景良三位统制官的兵。”
“薛广?他们三人是何人所统?”
“都是宗老将军的部将。”
“哦。”
沈放若有所思,在前面走着,范二尾随在后。
来到校场边,发现许多龙脊军士兵在围观,他们对于御营军这种有板有眼的训练很是好奇。
西军的训练体系自成一格,强调的是个人技能和铁一般的纪律,很少进行这种大规模的阵法训练。
哪怕是列阵,西军也是以小阵为主,比如鸳鸯阵法。
当然不能说大阵与小阵相比,就显刻板。
大宋治军,奉行以步克骑,步兵方阵人数自然要保证人数,要不怎么抵挡骑兵的冲击。
可是这样的应对方式存在一个很大的弊端,一旦接战时局面恶化,士气会迅速降低,阵势一乱,全盘皆输,死伤直线上升。
这大概就是宋军每次大型战役伤亡巨大的原因之一吧。
沈放无心欣赏操演,拨开围观的士兵,找到了岳飞。
岳飞发现了沈放,马上将操演交给了王贵。
“飞拜见太尉。”岳飞端端正正的拱手行礼。
沈放没有制止,他已习惯了岳飞的刻板、拘谨。
他有些疑惑,以岳飞现在的谨慎处事,如何敢上书赵构数千言,批斥汪伯彦、黄潜善畏敌南逃,放弃中原。
岳飞这个举动换回的是“小臣越职,非所宜言”八字回批,然后革掉军职,逐出军营。
当然,如今这世,岳飞是否还这么干,不好说,沈放也不会刻意去问。
沈放将岳飞引至出山的谷口,从这儿看去,巍峨磅礴的太行山麓呈断崖式消失,陡崖下便是一望无际的河北大平原。
沈放指着河北大平原方向,感叹道:“岳飞,这片土地,为历代君王所系,自古便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可如此肥沃的中原,如今却为胡虏占据了。”
“我曾率西军将士从真定发兵,东进至沧州,却没有曹孟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豪迈,看到的只是饿浮遍野,民生艰难。”
“我大宋如何沦落至此,现在评价已毫无意义了。”
“岳飞,你投御营军,我领西军,出发点相同,结局可能不尽相同。”
“我极力邀你入西军,是想与你共图大业。可世事难料,我沈放如今身背逆军头子之名,往日的舍命杀敌,换不来一句口头上的认同。”
“唉,我对所谓的个人荣誉看得很淡,哪怕现在就绑缚双臂,进京受死也毫无怨言。”
“只是,我凭三百厢兵起兵至今,井陉道一带已聚集了上百万军民,西军用舍生忘死的拼劲,换来了如今的百姓安居,将士团结的局面,我又怎忍心亲自破坏了它?”
“朝廷可以一纸降书,将三镇乃至河北河东大好山河割让给金国,可我等身体里流的是汉家儿郎的血液,这里也是大宋百姓的家,我如何能舍弃?”
沈放一连串的反问,令岳飞深受感染,他朝沈放拱手道:“应天府盛传西军与金人媾和,放弃河北大量州县,换取西军自己的周全。如今看来,怕是有心人在谣传罢了。”
沈放一愣,随即笑道:“我放任兀术南下是真,可说西军打不过他,媾和却是假。”
岳飞愕然:“为何?”
沈放将滋水河岸的大战详细的告诉了岳飞,这一次,他没有任何隐瞒,甚至将西军视为制胜法宝的各型火器都告诉了岳飞。
这是西军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阵地战,因为火器的大量使用,西军完全主宰了战场。
岳飞疑惑道:“你为何不一鼓作气,击溃金军?”
沈放笑应:“西军哪怕是拼至最后一人,在应天府伪朝廷眼里,依然是逆军,你说我会这么傻么?”
“太尉,江山社稷倾危,你怎能将个人私怨置于民族大义之上?”
“岳飞,你错了,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这是西军统帅府与河北、河东统军司协商一致后的决定。”
沈放见岳飞还是疑惑,笑道:“你在圣泉寺军营待过,应该知晓西军不是我沈放的私家护院,哪怕是我违反了军纪,同样要接受惩罚。”
“令行禁止乃西军得以战胜金人铁骑的关键之一,我没有必要骗你。”
“西军之所以放任金人南下,为的是打醒朝中某些人,割除祸害大宋的毒瘤,让他们看清楚金人的真面目。”
岳飞沉吟片刻:“太尉口中的某些人,也包括岳飞吧?”
沈放点点头:“我不干涉你的选择,也赞同你报国之志。你我都一心为国为民,本没有异同,可方式却截然不同。”
“唉,枯木逢春的事,可遇不可求。也许是我多虑了,大宋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兴许赵官家会痛定思痛,励精图治。”
沈放话音一转,语调变得严厉起来:“可是,我不能将西军百万军民的福祉寄托于赵官家的幡然醒悟。事实证明,他此刻正在远遁东南,置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于不顾,你与宗留守就算以死报国,能换来什么?”
沈放不是想施威,更多的是心痛。
岳飞背上的刺字,不允许他脱离固有的思维,投身于一个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地方军阀,做大逆不道的事。
可是沈放还是要一试。
岳飞面色凝重,许久才问道:“太尉为何如此笃定朝廷会一味避战求和?”
笃定?
沈放笑了。
赵佶、赵桓已死,唯一能威胁赵构的信王赵榛也已死,他现在是唯一合法的赵宋皇权继承人。
西军所有的努力,最后竟促成了赵构合法登基的契机,将他堂而皇之的送上了皇帝宝座。
沈放本想继续留着赵榛,哪怕是让他当个傀儡也能让赵构夜不能寐,可人算不如天算,赵邦杰令人意想不到的劫持人质,赵榛揭开了赵构丑陋行径的同时,也为赵构皇权之路扫除了最后的障碍。
二圣已死,怀揣密旨的信王也死了,那天底下还有谁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哪怕赵构所为为人诟病,他还是姓赵,还会继承他赵家祸害天下的可耻作派,贻害千年。
“岳飞,要不,我与你打个赌吧。”
沈放微笑的望着岳飞。
岳飞的少年心性被激发了,应道:“赌什么?”
“你我便赌一把,我若不干涉金人侵宋,专注经略西北,大宋伪朝廷必亡,如何?”
岳飞大惊,道:“太尉,你是想裂土为王?”
沈放摇摇头:“不,我是准备替大宋守住西北大门,等你与宗老将军信仰崩塌之时,还有拯救大宋的机会。”
沈放又对着广袤的天地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道:“我说过,要让天下人醒悟,谁才是心系苍生,谁才是只图自家利益。如此,自然可见分晓。”
虽然时局已变,赵构不用再背负抛弃二圣之名,卑微的当他南宋第一帝,他没了负担,兴许会一改前非,真就励精图治了。
可是,只要西军还在,他就注定如芒在背,夜不安枕。
原因并不是沈放手里那道密旨,而是天道昭昭。
西军不光是金人肋下之刺,还是抵在赵构心头的大石。
岳飞摇摇头,道:“恕岳飞难以接受太尉这一套说辞,飞一生的志向是杀敌报国,其它的,一概不理。”
沈放有些怅然,却依然面带微笑道:“我说了,不干涉你的决定。今日与你谈论此事,只希望你日后若有领会,能加以印证罢了。”
“好了,岳飞,我话已尽,你不必有任何负担,哪怕你我日后战场上相见,我绝对不会向你刺刀。”
沈放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道:“这次你出师不利,我替你准备了一千匹战马,一万石军粮,兵器衣甲你只要开口,我定会为你备齐的。”
岳飞再次愕然:“太尉真的要避开金人,作壁上观么?”
“不,不是作壁上观,我是准备为金人掘墓,送它入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与赵构毫无关系,到了金人入坟之时,你再来回想我今日的话,或许会有感悟。”
岳飞脸色很难看,突然改口问:“太尉,恕岳飞再多嘴问一事。”
沈放目光看向了山下白雪皑皑的平原,淡淡道:“你说罢。”
“康王若称帝,年号必建炎,这事你如何事先知晓?”
“哦,”沈放回过头来,语气玩味道:“这是天机。”
“飞不信神鬼。”
“信不信由得你,呵呵,要不我再大胆预测一番吧。我估计,赵构这次麻烦会很大,说不得还要给金人追至天涯海角。”
岳飞马上反驳:“有宗留守在,还轮不到胡虏作威。”
沈放一副超然于外的模样,叹道:“宗老将军与我曾有数面之缘,我视宗老将军为师长,可他年事已高,恐不能力挽狂澜了。”
“岳飞,不是我说丧气话,真宗皇帝亲临澶渊城头,才有澶渊之盟。如今天子不守国门,人心难以凝聚,你岳飞就算骁勇,能管住其它人的腿吗?”
岳飞听了,为之语塞。
天子避走东南前,宗留守连上二十道奏折,希望官家移驾汴京,布告天下,决死应战。
可官家只回了一句,望宗泽举两河之军民守黄河。
此后,应天府朝廷便乘漕船沿运河南下了。
此时的宗泽,难以招揽两河义军了,不是他的威信不足,而是心怀抵抗之士,几乎都被西军括囊了,剩下的匪兵几乎都是趁火打劫之徒。
沈放没等岳飞的回答,其实今天的谈话也没必要继续深入了。
回到綦村矿务,岳飞为沈放引见了薛广、刘衍、李景良三将,大家说了些闲话而已,沈放并没有像对待岳飞那般诚挚。
倒是薛广私下里找了一回沈放,称愿意留在綦村,待伤势好了后,追随西军一起抗金。
沈放意兴阑珊的同意了,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总是心里不痛快。
沈放在綦村呆了两日,待孙杰陆续将战马和粮草运来,便与岳飞告别,匆匆赶回天威军了。
天威军统帅府里,诸军指挥使、军使已赶到。
西征之议,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