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园小筑,石阶新雪。
半山凹陷处,一排排石木结构的屋宇掩在玉树琼花一般的林子中,虽不算广阔,却也别致。
沈放一身青布袄,头戴黑色遮耳小暖帽,带着王小乙拾阶而上。
王小乙右手提着一个大食盒,左手拎着一坛红纸封口的酒坛。
半山的屋外,一个女孩子正在扫雪,见有访客,丢下扫帚迎了下来。
“太尉?”女孩子惊喜的叫了起来。
“子枫,真是女大十八变呀,长得越发水灵俊秀啦!你爹娘呢?”
李子枫被沈放一顿赞,心花怒放,小鹿一般蹦跶着跑到沈放跟前,挽着沈放的手臂,咯咯笑着:“太尉你怎么来了,雪天石阶滑,您当心脚下。”
“这儿没外人,叫大哥!”沈放逗趣。
李子枫即刻甜甜的叫了一声“大哥”。
“李公好些没?”
李子枫俏皮的问:“哪个李公,我爹也是李公?”
“你爹也是我爹,在你这儿说的李公,自然是李纲少宰。”
“好了许多了,方御医说,平时注意保暖,多休息。”
沈放笑嘻嘻的指着王小乙手里的酒坛:“呐,这副良药灶台上一热,再往肚子里一灌,保证李公全身经脉疏通,活气化瘀。”
李子枫小脸红扑扑,鼻子皴出了小皱纹,鄙夷的望着沈放:“大哥,你这是酒!李公还生着病,你教李公喝酒,就没安好心。”
“欸,唐时的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哪个不是从酒坛里找灵感,才有旷古诗篇传世,‘绿影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个中滋味呀,只有懂它的人才知晓它是良药。”
“大哥,你这是诡辩,反正子枫就认定,病人不能喝酒……”
两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近。
“谁说老夫是病人了?”
沈放与李子枫听了声响一抬头,李纲正站在石阶的尽头,他一身灰色的圆领直裰长袄衫,腰束皮革蹀躞带,头戴黑色软脚幞头,脸颊圆润,黑髯稀疏。
沈放都不由暗自赞叹,李纲这气质,太像了。
“子枫,说白居易,白居易不正在眼前么?”
李子枫仔细的瞅着李纲,黑白分明的眼眸子瞪得大大的,突然长长的“哦”了一声。
“大哥,你还别说,李公真有白少傅的风采呢!”
“那不是,这儿景致如此好,待会儿得让白少傅吟诗一首。”
李纲听着沈放与李子枫的对话,哭笑不得。
“子枫,你个小姑娘家,别听他瞎掰扯,我李纲给香山居士研墨的资格都没呢。”
沈放来到李纲面前,扶着他肩膀,笑道:“并非瞎掰扯,我大宋文坛巨擎数不胜数,李公只是心系苍生,耽搁了诗词创作罢了。”
“哦,”李纲瞟了一眼王小乙手里的酒坛:“你今日来,是准备风雅一番了?”
沈放摆手,嘿嘿笑道:“学生不敢班门弄斧,这吟诗作对的活儿,我玩不来。”
“你就别谦逊了,谁不知你沈国守文才武略,天文地理皆通研,乃世间少有的奇才。”
“不敢不敢,舞枪弄棒还勉强能行,让学生研墨作诗就贻笑大方了。”
张氏小跑着出来,见了沈放,连忙催促道:“子枫你个丫头可真不懂事,大冷天的,你让太尉在外头冻着?”
李子枫撅起嘴:“是我大哥想和白少傅现场切磋切磋的。”
“大哥?你个小东西,怎能如此冒犯太尉。”
“我就喊大哥,大哥,大哥,怎么啦?”说着,李子枫挽上了沈放的胳膊,撅着嘴,向她娘挑衅。
张氏大惊:“你个小妮子,男女有别,还不松手,娘怎么教你的?”
沈放连忙笑着劝架:“大娘,是我教子枫妹子这么着的,不赖她。”
张氏一跺脚:“这……太尉……”
“欸,大娘,我视子枫她爹如父,那子枫不就是我妹子了?”
“太尉,你……怎么也没个正形?”
李纲哈哈笑:“都别吵吵了,快进屋,进屋,老夫心里惦念着他这坛好酒啊!”
李若水也跑了出来,见沈放与李纲谈笑风生,放心不少,满脸和气的邀众人进了屋。
没多久,滋滋冒着油脂的烤鹅被端上了桌。
张氏又上了一盘清炒白萝卜,一碟爆炒豆,一份腌大白菜,热上的绿油油的新酒也上了桌。
沈放先起碗,敬了李纲、李若水一碗酒。
三人动起了筷子,其乐融融的吃喝着。
说真的,沈放心情真不是一般的愉悦,那是相当的好。
前后折腾了一年多,终于有了和李纲、李若水同桌开怀畅饮的局面。
李若水还属其次,是自己诓骗来的,而李纲归来,才是一枚威力巨大的深水炸弹,能将大宋这潭死水震个惊天地泣鬼神。
“国守,说说滋水河岸的大战吧?”李纲率先提起了公事。
李若水指着沈放,呵呵笑道:“李伯纪,你不知他的臭脾气,你我是士人,任文职,不得参预军机。”
“李清卿,这你就误会国守了,他禁止的是文人主军事,贻误军机,没说听都不让听呀。”
沈放放下筷子,感激道:“还是李少宰懂学生的良苦用心。”
沈放清了清嗓子,道:“那学生就说说滋水一战吧。”
“西军与金人打的这一仗,很克制。说白了,若是西军放手一搏,有机会击溃兀术和撒离喝统领的十万金军。”
“可是,学生命将士们不可主动出击。这一来,是为了检验真定的守御是否可靠,二来,学生不希望当下与金人拼个鱼死网破,让渔翁得了利。”
李纲插话:“渔翁可是应天府朝廷?”
沈放干脆利落的点点头。”
“没错!康王得位正不正,学生不屑去置评,我只关心应天府的绥靖政策是否伤害大宋子民。”
“此前我留心观察过应天府的举动,自二圣蒙难后,康王丝毫没有中兴大宋的意思,西军派至应天府的探子从外围听到的消息,反而是康王欲避走江南。”
沈放指了指北方方向:“而学生从云中府、燕山府打听到的消息却是,金军为了舒缓内部矛盾,正厉兵秣马,待秋日马肥之时,向大宋发起新的进攻。”
“乾龙皇帝临敌禅位东巡,已遭天下人诟病,圣渊皇帝临危受命,却听信佞臣议和惑众之议,丧失大好战机,致使国家沦陷,万民受辱。”
“如今康王矫召继统,依然不痛定思痛,置父兄妻儿之辱不顾,只爱惜自家性命,决意避走东南。”
沈放看了二位李相公一眼,沉声道:“试问,如此下去,大宋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李纲与李若水面色凝重,无言以对。
沈放虽然心机重,制造了二王之争,甚至逼死了信王,将信王手里的秘旨当着两军士兵的面,抓在了手里。
而随着金军退走,汴京重见天日,越来越多的京城官员私下斥康王不尊圣命,统领了河北河东百万大军,却没发一兵一卒入京勤王,是有意置圣渊皇帝于死地。
康王如此不念血脉之情,不顾国家之重,揣测者的出发点和归结处自然而然的汇集到皇位这唯一的理由之上。
京官们发扬了敢谏敢言,群策群力的优良传统,将康王的动机剖析得精彩纷呈,并将这股暗流引至了应天府。
“二位李公近期疏远了朝政与局势,可能对应天府最近发生的事不太了解。”
沈放微微笑了笑:“陈东二位相公应该都知晓吧?陈东会同布衣欧阳澈徒步至应天府,伏阙上血书,痛斥汪伯彦、黄潜善、张浚等宰执不抵抗的避战恶举,请求康王斩杀奸佞,挥师中原,北上抗金,迎回二圣遗骸。”
“汪伯彦当时听了两个身份低微之人的狂语,不知是什么感想,可是他在康王面前斥陈东、欧阳澈二人‘语涉宫禁,有辱圣躬’却是传了出来。”
“康王极为震怒,下令将太学生陈东与布衣欧阳澈依蛊惑人心,扰乱朝纲罪斩于市,破坏了大宋不杀上书言事人的祖宗故事。”
李纲震惊道:“你如何知晓祖制不杀言事人?”
沈放笑而不语,反问:“李公还在汴京任四壁守御使时,陈东似乎就与李公有些瓜葛,哪怕真没瓜葛,有心人已将太学生组织万人伏阙上血书之事摊到了李公身上了。”
李纲似有所悟:“所以,你将老夫囚禁在郓州?”
“学生虽然估计到了凶险,刻意扣留李公,却没想到陈东、欧阳澈还敢当着应天府所有军民的面,提惩奸佞,北上迎二圣遗骸的话。”
沈放突然诡异的笑了笑:“二位李公想想,若是二圣的遗骸迎回了,康王拒绝发兵勤王,矫旨自立为皇之事,如何在祖宗庙堂面前自圆其说。”
“况且,当时在应天府质疑康王非法继统之声,从未停止过,陈东与欧阳澈之举,不是在揭康王的硬伤么?”
李若水与李纲对视一眼。
沈放一再强调康王矫旨继统,自然是他手里有信王怀揣的圣渊皇帝秘旨。
那封秘旨在西军与御营军数千将士面前,被信王清晰无误的背了出来,应天府是绝对摁不下去的了。
而且,秘旨颁在康王立大元帅府的蜡丸之前,上面盖了大宋御宝,还清晰的下达旨意,命西军辅佐信王经营北地,他日若汴京不测,信王可“统领雄师,登殿谒祖,中兴宋室”。
圣渊皇帝秘旨上的“雄师”,虽未点名道姓称是西军,可信王出镇的是真定,当时西军抗金之举已名震天下,除了西军,还有谁能号称雄师?
也就是说,康王刻意抹去了蜡丸上的“入京勤王”之圣命,而西军却持之以恒的抗击敌寇,孰是孰非,妇孺皆知啊。
李纲面色凝重,问:“你打算如何应对应天府朝廷?”
“学生对大宋谁当皇帝没任何兴趣,若是他康王悔过自新,以天下百姓福祉为己任,全力抗击金贼,换回天下军民的信任,我沈放跪下称陛下,也是坦诚佩服。”
沈放这话,让李纲与李若水哭笑不得。
康王若是有胆量直面金军,御驾亲征,何至于落得如今这个千夫所指的尴尬处境?
沈放提出这个构想,对康王来说,更像是羞辱。
沈放见了李若水、李纲这副表情,又淡淡道:“所以,我这次阻击金贼,却有所保留,是给了康王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同时也为大宋保留一个火种。”
“万一御营军敌不过兀术,大宋百姓还有西军可以依赖,不至于亡国灭种。”
沈放身为后世来人,自然知晓金军虽强,却吞不下大宋广阔的疆土,赵构只要不停的跑路,这南宋半壁江山,还属于他赵家。
可是李纲与李若水却不可能知晓这层,在他们的眼里,大宋真到了亡国灭种的生死存亡关头。
是以,他二人虽然对沈放的独断专行有微词,可是当下能救大宋于危亡的,却只有西军。
李纲曾统领禁军守护王城,之后被夺权,被耿南仲之流安了个空壳子的两河宣抚使的头衔,踢出了核心权力圈子。
他太清楚大宋禁军,包括现在的御营军是什么水平了。
而李若水更不必说,他就是重文轻武的受益者,如今自己的儿子统领了踏白军,他听闻的或者亲身经历过的战役不在少数,西军与朝廷禁军孰优孰劣,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沈放举起酒碗,邀二人碰了一碗,道:“虽然我不齿康王所为,但是还不至于拿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当作泄愤的牺牲品。”
“学生听闻宗老将军正指挥汴京留守军与金人恶斗,战火烧至了相州、磁州乃至信德府。”
“学生很钦佩宗老将军的满腔报国之心,却为他的愚忠扼腕叹息啊!”
“此前我曾剖析过,大宋军事指挥权不放到一线指挥使手里,很难击败金人。宗老将军在黄河两岸激战,康王行营却向东南避走,留下宗老将军孤军作战。”
“学生不忍,在西征之前最后一次派兵驰援,若事不济,我也无能为力了。”
李纲与李若水还是第一次听到“西征”这个事,对视一眼,李纲问:“西军要西征?军队要开去哪儿?”
沈放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子上粗略的勾勒了几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几”字,指着最末端那个尾巴,道:“贺兰山下兴庆府,是西军西征的终点。”
这次,连一直作陪的李若水都面露惊讶。
沈放要率领西军跨越两千里攻打西夏?
大宋自太祖肇国始,一百三十余年与西夏交战不止。
大宋与西夏李氏败多胜少,这里面的原因极其复杂。
虽说朝廷极力削弱率臣的兵权,但是对西夏作战,历代天子干涉较少,却不能一劳永逸的消除西夏李氏的扰边。
李若水非常不解:“国守,你放着侵入大宋国土的金军不顾,绕那么大的圈子去攻打西夏李氏,却是为何。”
沈放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用酒水完善着他脑海里不知画了多少次的舆图。
在沈放的手笔之下,西夏疆域与大宋河东太原府,隔着一座山,一条河。
沈放画出娘子关的位置,手指又沾了酒水,向西画一条横线。
李若水呀然:“你打算横跨吕梁山,直渡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