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突起,顿时打乱了金军的节奏。
河面上的金军火力全开,弓弩嗖嗖不绝朝石堡猛射,石堡里刚冒头的西军还没看明白情况,就被射了下来。
耶律铎一看情况不妙,翻身上马大喝:“冲过去,快冲过河去,趁南人没防备,冲过冰面。”
槐水河虽然结了厚厚的冰层,可它的底下依然是流动的河水,冰面若是破裂,整条河面的冰层都跟着破裂。
埋伏已久的金军重骑即刻卸去伪装,上马急冲,只要突破了这几丈宽的河面,就能打开缺口,杀入敌人后方。
金军在一里宽的阵地上同时发动进攻,哪怕马重五及时赶到,发出警报,依然不能阻止金军渡河进攻。
金军前锋以厚刀重斧劈掉木桩,开辟进攻的缺口,后面的步骑潮水一般冲上河堤。
金军手里的火器几乎在同一时间发起了攻击,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在石堡周围炸响,爆炸产生的火焰将河岸上的石堡映得透亮,短兵相接的对攻战显出了血腥原形。
待金军登上岸时,不由傻眼,这哪里还是什么平地,满眼都是壕沟,满地都是拒马桩。
哪有在自家腹地架设拒马桩的战法?
步兵们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后面的重甲骑兵已来势汹汹,一边大呼“闪开”,一边一头撞入步兵群中,将步兵冲开。
骑兵不虞有他,强劲的冲上河岸,又一头扎入尖锐的拒马桩内,战马与骑兵同时被尖锐的木尖撕成了碎片。
石堡内的西军渡过了短暂的慌乱期,开始反击了。
石堡顶端一个个冒着白烟的黑球向河中抛来,令人胆寒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炸响。
震天雷在冰层上剧烈爆炸,破片在冰面上的击伤效果比在泥地上威力更大,碎片形成的圆形杀伤圈相互叠加,哪怕是重甲骑兵也不能幸免,被锋利的弹片绞杀,人马残肢瞬间遍布河面。
耶律铎担忧之事很快就出现了。
金军重骑为了尽快冲上河岸,催马奋进,那些马蹄上缠了厚布的战马撒开了蹄子猛冲,马蹄与震天雷爆炸产生的震动一次次撼动冰层,厚冰凝结的河面快速开裂。
“铁马冰河”本是形容军队豪迈杀敌的修饰词,可真正降落到骑兵身上,却是残酷挣扎的写照。
河面上的厚冰卡嚓卡嚓响,由一条裂缝迅速变为无数条,直到冰面承受不起,瞬间垮塌,金军铁骑相继落水,战马虽然马力强悍,且披上了厚厚的马甲,可锋利的冰刃与防水的震天雷破片对战马形成双重杀伤。
金军的战马长嘶不断,鲜血将浅浅的河水染成了血红。
马背上的重甲骑兵驾驭不了战马,纷纷被掀下马背,挣扎着被踏入血水中。
石堡内储藏着大量的震天雷、铜芯竹筒炮,这些热兵器的急先锋对金军形成巨大的杀伤,成片的金军重蹈滋水河畔的覆辙,惨嚎连天。
耶律铎自知没有退路可选,挥舞着狼牙棒大声呼喝:“烧掉南人的石头营砦!烧了它!”
冲上岸的金军步骑舍命攻向石堡,却发现石堡没有门,只有一个个脑袋大小的孔。
孔内西军士兵箭矢长矛疯狂输出,将涌上来的金军刺得哇哇痛呼。
有金军谋克察觉了步骑们无效的进攻,正无谓的送死,大吼着提醒:“上火器,点火油,烧死南蛮。”
醒悟过来的金军纷纷解下皮囊,戳破了它,就着火把点燃皮囊上的布条,砸向石壁。
火油本是极易燃烧之物,大量的皮囊引发大火,将石堡外墙都点燃了。
有不畏死的金军更是抓着球形的火器,往孔里塞,没一会儿,石堡内响起了嘭嘭爆炸声,堡内西军无处躲避,被炸得惨叫不已。
……
马重五与张伯奋两人一左一右,护在李纲身前,其它几个侍卫断后,防备着身后递来的刀枪,十余斥候兵则前出开路,奋力的抵抗着胡乱冲撞的金军铁骑。
可金军都是武装到牙齿,浑身裹满铁甲的一线战兵,这十几个斥候兵哪里是敌手,才一息功夫,被金骑冲的七零八落。
张伯奋见势头不对,急道:“马队长,实在是太乱了,你护着李相,伯奋断后阻敌!”
说罢,张伯奋大呼一声,招呼剩下的几个侍卫折身向河面冲去。
张伯奋一杆长枪,枪出如龙,又挑又刺,几枪就将一名重骑兵挑下马背。
临近的金军骑兵见张伯奋如此神勇,打马朝他冲来。
可张伯奋身手异常敏捷,猛跑几步,身躯借助滑溜的冰面跪滑前进,手里的长枪由下往上挑,一枪刺中金骑的下颔,贯穿耳过,又击杀一人。
李纲见了豪气顿生,从地上抓起一把弯刀,向冰面冲去,口中大呼:“老夫也来杀敌!”
声未止,冰面上裂开一条裂缝,咔咔脆响不绝,整个冰面突然四分五裂,李纲失去平衡,身体猛的下坠。
马重五眼疾手快,伸手揪着李纲的衣领,一把将他拎上岸。
“李公,用不着你动手杀敌,快走!”
“张伯奋掉入河中,老夫不忍……”
“休要磨叽,快走!”
马重五不由分说,用手臂将他一夹,向前猛跑。
整条河岸线上爆炸声不断,厮杀呐喊声不绝于耳。
马重五与斥候、侍卫们没跑几步,空中传来一连串巨大的爆炸,一束大火腾空而起。
马重五一个激灵,合身扑倒,将李纲压在身下。
其中一座石堡被金军密集的火器火油围攻,储藏在里面的震天雷被点燃,发出剧烈的殉爆,两丈高的石堡瞬间解体,声震十余里,巨大的冲击波夹带着飞崩的石块,将参战的双方士兵像割韭菜一样成片割倒。
热兵器造成的巨大伤亡,在真定府元氏县这座小城外上演,震慑力已远远传至后方。
许多人从残肢碎片中爬起,愣愣的看着已夷为平地的空旷战场,眼神中绝望与震惊相互交织。
他们中大多数多人从未见识过如此恐怖的爆炸,这是来自地狱的怒吼,催魂勾魄啊!
飞刀刘、潘大炮二人正在被炸石堡旁的另外一座石堡上畅快淋漓的击杀敌人。
石堡巨大的优势让置身其间的西军士兵有很好的视角攻击对手。
飞刀刘将挂在腰间的二十把飞刀都飞了出去,手里没了飞刀,就改投飞矛。
潘大炮一身的蛮力,将囤积在石堡里的石头都打光了,顺势拿起一张大弓,引弓猛射,极是畅快。
爆炸的瞬间,一块携带着巨大势能的石头击穿了二人置身的石堡,不偏不倚,石头从两人站着的中间,将石堡击了个对穿,周围的石墙扛不住压力,轰然垮了下来。
飞刀刘吓得魂飞魄散,条件反射的抱头蹲下。
潘大炮胆儿肥,不躲不闪,反而运气极好,一块石头也没砸中他。
石堡成了秃顶和尚,外面的景象一览无遗。
好家伙,不远处烟尘滚滚,石头碎屑如同暴雨一样砸落,满地的士兵如同被火烤过的蚂蚁般躺了一地,没被掀翻的士兵刚支楞着站稳,又被从天而降的碎石砸倒。
“我的祖宗,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潘大炮一边自顾自的惊叹,一边回过头来招呼:“飞刀刘,你他娘的别怂,快来看呀!”
飞刀刘缓过劲来,见潘大炮出神的向外望着,不由好奇的也凑了过来。
“这是……刚才那一大鞭炮弄的?”
潘大炮忘了外面金军还在进攻,由衷的惊叹:“难怪西军能击败鞑子,这是极乐神佛才能造出来的火器,震天雷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我呸,”飞刀刘咒骂:“现在震天雷收拾的是狗鞑子,你个狗日的脑袋进水啦?”
“老子什么时候怂过,别忘了,现在咱哥俩也是西军。潘大炮,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说罢,飞刀刘纵身一跃,从秃顶的石堡上跳下。
显然,这一声爆炸,触动了他的荷尔蒙,激发了他作为江湖好男儿的热血气概。
飞刀刘一招大鹏展翅,稳稳的落在地上,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可还没等他对自己的潇洒姿势做出评价,一骑金军向前急冲,挥刀朝他脑袋削了过来。
我……他太奶的。
飞刀刘暗暗叫苦,跳得太快,手里竟然空空如也。
眼看金军手里铮亮的弯刀就要割下自己的脑袋了,飞刀刘又是一招懒驴打滚,合身往地上一滚,脑门上却磕了一块石头,疼得他招式没法做全套,看起来倒像狗啃泥。
嗖!
利箭穿空,一支箭矢不偏不倚,穿透金骑兵皮制的护颈,射穿金骑兵的脖子。
金军骑兵的身体失去了控制,被战马拖了一段路,跌落在地上不停的翻滚。
飞刀刘啐了一口嘴里的泥水,睁眼一看,金军血糊糊的脑袋几乎贴着他的脸,铜铃般的凸眼正瞪着他。
飞刀刘一个激灵,向后一翻滚,一个鹞子翻身,相当漂亮的挺了起来。
飞刀刘惊诧的顺着来箭方向望去。
沙溢均站在一堵断墙后,手持一把形制怪异的大弓,正一支接一支的引弓攒射。
每箭必穿喉,箭无虚发。
飞刀刘不自觉的摸了摸脖子,幸好,自己的脖子上没有洞。
飞刀刘为自己的想法脸红,猛然抓起地上金军遗落的弯刀,心里暗骂:“别以为能射几箭就是盖世英雄,爷爷砍人时你沙溢均还在尿裤裆。”
见潘大炮也跳了下来,飞刀刘感觉再也不能输脸面了,将弯刀舞成了一团花,奋力向前冲去。
战场局面变得异常混乱,数以千计的金军步骑躲过了震天雷和神臂弩的攻击,躲过了大爆炸,聚集在各个石堡下,他们凭借着厚重的铠甲和小圆盾抵挡石堡内西军的矢石攻击。
有些石堡隐藏在壕沟内的入口被金军发现,金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双方士兵在狭窄的入口内以铁枪长矛互刺,用血肉之躯当盾牌,死尸塞道,依然不肯退一步。
耶律铎加入了步兵中。
他的战马早已被射成了刺猬,攻过河的金军实际上已陷入死地,不拿下岸边的据点只剩死路一条。
耶律铎跃入壕沟,命士兵将塞满坑道的死尸拖开,自己顶在最前面。
石堡内的西军觉察了金军的行动,一个西军士兵点燃一枚震天雷,从战死西军士兵的尸体缝隙里塞向金军。
沉闷的爆炸声将尸体、金军,包括那个不要命的西军战士,全都撕成了碎片。
耶律铎也没能幸免,肩膀被掏了一个大洞,半边脸都被弹片削了下来。
可他依然顽强的爬了起来,大声嘶吼着趟过血肉,冲入了石堡内。
他身后的金军大受鼓舞,蜂拥而上。
……
风雪肆虐的原野里,出现了一条条火龙,朝连环石堡阵方向迅速靠近。
从栾城,获鹿、稿城方向赶来的西军骑兵终于汇集成强大的合力,横扫而过,将残余的金军屠杀殆尽。
一座石堡前,西军士兵将石堡围成了铁桶一般,马扩与范二、沙溢均碰上了头。
沙溢均指着石堡,道:“就剩这座石堡内的金贼了。”
金军实在是凶悍,全场战斗下来,没有一个肯投降,更是拼死占据了数座石堡。
沙溢均哪能让金军占了自己的窝,组织兵力发起反攻,却发觉自己面临着与金军同样的难题,石堡易守难攻,伤亡了不少士兵才撤了出来。
后来,还是有个脑子灵活的士兵提出了用白灰炮攻击,众将士合力围攻,憋死了困守的金军,最终将大部分石堡夺了回来。
眼前这座石堡,石灰炮在堡内炸了好几回,硬是撼动不了它,里面的金军依然顽强的抵抗着。
范二犹豫半晌,朝马扩询问:“要不,就炸了它,叫里面的狗贼早日升天。”
马扩摇摇头:“建一座石堡花费巨万,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自己毁了它。况且,若是能逮着一两个将官问话,还有可能摸清楚兀术的心思。”
“可是喊话了那么久,他娘的狗贼就是不应话啊!”
马扩笑道:“不应话就耗着吧,没有熏不出洞的耗子。”
范二想想,咧嘴笑了:“这个办法挺损啊,不过我喜欢。”
马扩没有与范二继续斗嘴,朝向沙溢均,问道:“沙指挥使,怎么会有这么多金军?”
“末将也不清楚,是有人吹了唢呐示警,要不真给金贼端了我的老窝。”
“吹唢呐?统军司有派斥候向南侦查么?”
沙溢均摇摇头:“不可能,斥候队要是南下,必然经过我的连环石堡,我不可能不知晓。”
马扩点点头:“这个事很严重,伍司监在滋水,太尉也去了天威军,兀术又吃了哑巴亏,应该不会马上进攻,先救治伤兵,打扫战场吧。”
林良肱去了郓州,马扩成了河北统军司实际上的第二将,他既然发话了,沙溢均自然要听。
金军如潮水般进攻,又如潮水般退去。
短暂而剧烈的对攻战,留下的是满地狼藉的尸体,风雪为之屏气,大地为之呜咽。
李纲再一次亲历西军的战场,只是这一次,他真切的触摸到了战场,手里还提着刀,身上沾了血。
马重五忙着替受伤的斥候兵包扎,没有理会李纲。
倒是张伯奋,全身湿漉漉的,依然不觉得冷,一会儿爬上残缺的石堡,一会儿又沿着河岸观望满河的冻死的人马尸体,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
马重五那里处理好了斥候兵兄弟的伤势,逮着一名士兵让带话给沙溢均,之后来到李纲跟前。
“李公,这儿战事刚了,驻军也没空招呼你我,咱们连夜赶路吧!”
马重五身背重责,护送李纲在他的职责里,仅是一项任务而已。
他确实也摸不清金军偷袭的意图,也就没必要向沙溢均解释,他的任务与诸军不相关。
这时,留在后方的斥候兵已将马队牵了过来,马重五见张伯奋周身湿漉漉,扒了一件金军的羊皮袄子丢给他。
马队又出发了,马重五的脑子却没有停顿过。
张琼他们人去哪儿了?
照理说,他们尾随金军大部队,应该更早赶到槐水边,为何战斗都结束了,还没见他们踪影?
兀术打的又是什么算盘?还没被滋水河边那场惊天动地的大仗收拾服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