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李纲心绪不宁。
被软禁在东平府已有半月之久,他接收不到外面的任何消息。
半个月不见太宰回朝,应天府朝廷里不知会闹腾成什么样子?
汪伯彦之流巴不得他死在外面,好顺理成章的左右朝政。
他呈上去的“御敌十策”折子是否为天子采纳?
宗汝霖、王渊二人能否顶住压力,劝动天子还镇汴京?
刘豫返朝没有?金人又是什么态度?
依着沈放的脾气,他会不会借机挥师南下?
一连串的疑问每天不停的在脑海里盘旋,扰得李纲坐卧不宁。
林良肱前一刻还谈笑风生,收到一个报信后,突然就翻脸了。
林良肱没有给任何理由,将自己和张伯奋等人关押在一栋老宅,吃喝准时准点送来,宅子外面全天都派有守卫。
李纲曾与守卫申诉关押他的理由,可是守卫很礼貌,很客气,就是不说一个字。
天上已下了几场雪,登上老宅的阁楼远望,白雪皑皑的东平府,炊烟袅袅几处,匆匆行人几行,静谧而祥和。
可李纲心里很清楚,大宋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风暴,远没有眼前所见这般祥和。
自太祖肇国至今一百余载,从未发生皇室争权之事,麻绳专挑细处断,大宋能否挡住这次冲击?
铺满雪绒花的街道上两骑快速的向老宅驰来。
两人下马,与守在大门外的守卫简单说了几句话,进入了宅内。
有访客?
李纲心里莫名的泛起一阵不安。
沈放能让人接触自己,说明外面发生了某些事,且明朗了。
李纲匆匆下了阁楼,张伯奋已候在门外。
“李相,林良肱来了,说要见你。”
李纲点点头,脚步加快了向前厅奔去。
来到前厅,林良肱与一个浑身穿黑色羊皮袄的男人笔直的站着。
羊皮袄男人胡子拉渣,脸上横竖都是疤痕,浓密的眉毛下,眼眶深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望过来时毫无情感,冷冰冰的,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林良肱呵呵笑着拱手行礼:“李公,在这儿吃住可还习惯?”
李纲还以一礼,淡淡应道:“尚可。”
“唉,连年征战,我军粮食紧张,林某只能道声抱歉了。李公,我与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我西军斥候大队队长马重五。”
马重五脸色稍稍缓和,朝李纲深深的一躬,声线沙哑道:“小子见过李公。”
马重五不是不想笑,是他脸上密布的刀疤让他失去了表情管理,只能以一副凶声恶煞的模样示人。
李纲点点头,问:“马队长,这是准备要带我走了吧?”
“对,太尉吩咐,由斥候队护送李公至天威军。”
“天威军?”
“对,就是西军的大营,本来叫天长镇,井陉县治。”
“为何带我去那儿,他应放我回应天府。”
“对不起,李公,应天府恐怕没有什么朝廷了。”
李纲听了大惊:“朝廷没了?西军向朝廷发起了进攻?”
马重五面无表情:“太尉还不屑于此道,金人发动了战争,伪朝廷担心金军攻打应天府,全跑了。”
李纲满眼疑云,望向林良肱:“林将军,你不解释一下吗?”
林良肱轻笑道:“没什么好解释的,他赵构本来就没打算长留应天府。”
李纲巨震,又问:“宗泽呢?汴京还守住了吗?”
林良肱笑而不应,马重五却吐出一个字:“请!”
张伯奋大步向前,拦在李纲面前,质问:“你想干什么?”
马重五笑了笑,却牵动着脸上一层层的死肉,整张脸都变形了,显得很诡异。
“你是张叔夜总管之子吧?”
张伯奋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你还有一个兄弟,叫张仲熊。抱歉,他现在入了金军元帅帐中任参军,助纣为虐。”
“什么?!”张伯奋惊呼。
“不管你认不认,这都是事实,你父子为之舍命的大业,被你弟弟踩在脚下当粪土。”
张伯奋握紧拳头,因为激动,身躯禁不住的颤抖。
马重五对张伯奋视而不见,扭头朝李纲沙哑说道:“李公请,这一路上都是金军,小子还得想办法护李公周全。”
李纲惊讶:“金军击败了你们?”
“李公请,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到了太尉跟前,太尉自然完完全全替李公解惑。”
林良肱也催促道:“李公请吧,梁山水泊已成孤岛,再不走更难走了。”
李纲权衡片刻,朝张伯奋说道:“伯奋,收拾收拾,启程吧。”
狂风刮起,雪绒花翻腾不休,将天地融为混沌一片。
一队骑兵披着白色披风,在雪地里飞驰,连战马上下也裹着白棉袄,只有骑士们挥动马鞭时,才露出些许铁甲漆黑的颜色。
四十五岁的李纲体力消耗极快,渐渐的力不从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马重五连忙命斥候队停了下来,张琼则率领百余顺州骑兵分列四周警戒。
张伯奋飞身下马,扶起李纲,关切的问:“李相,可伤着身子?”
李纲抹了一把脸,大口的喘着气:“不碍事,告诉马队长,继续前进。”
远处,张琼迎着风雪大呼:“马队长,前面有状况!”
马重五一惊,此地是翼州南宫一带,离元氏县已不足百里,照理说,金人已南下,不会留兵才对。
虽是如此,马重五还是下了马,听风辨位,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张琼的位置行去。
这儿靠近葫芦河,周围都是低矮的土丘,积雪深浅不一,不利于骑行了。
顺着张琼指着的方向,前方的低矮沟渠里,横七竖八躺着满地的尸体,顺着尸体延伸的方向看去,望不到尽头。
尸体被雪花覆盖了表面,依然能看见衣甲颜色,黑色、白色的旗子歪歪斜斜的插在雪地上,如同满地的光树丫。
“看来战斗结束不久,要不要去瞧瞧?”张琼问。
马重五点点头:“要,李纲在队中,不可涉险。”
两人摸进沟渠,马重五翻动了几具尸体,甚至从伤口处探手摸进尸体腹内。
“这些尸体还有余温,尸体不是金军,也不是御营兵,应该是匪兵或者百姓的。”
张琼疑惑:“怎么会有匪兵?”
张琼是少见多怪了,马重五却深知这其中的道理。
金军北返之后,西军又在真定筑起了一道牢固的防线,那些之前躲入太行山或者渡过黄河的百姓又回来了。
终究没有什么比回家更值得让人期盼的。
等百姓回了家乡,才发现家已不在,地也荒芜,活得比山里还遭罪。
于是百姓成了土匪,与此前靠抢劫为生的游兵散勇结伴或互斗,匪兵就成形了。
马重五没有说话,继续翻动尸体,而且这次连积雪也不放过,一大片积雪被他刨出了褐色的泥地。
凌乱的马蹄印赫然在目。
马重五又继续刨了一段,才停下来细细查看地上的马蹄印。
“蹄印很深,如果战斗的时候没有下雪,应该是重骑兵。”
“可是,也有些浅的蹄印啊?”张琼提出质疑。
“金军一般都是一人双马,所以空骑蹄印浅。”
“这么乱的蹄印,马队长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你趴地上每天看一万个蹄印,你也能分辨。”
张琼讪笑:“也对哦,你是斥候大队长。”
马重五依然没有任何表情,道:“蹄印是向西北方向去的。”
西北方向,正是指向真定府元氏或者栾城的方位。
身后,李纲与张伯奋也跟了过来。
“马队长,是何人在此战斗过?”李纲看着满地的尸体惊问。
“不是战斗,是单向屠杀。”
能在这么宽广的原野上将大量的匪兵集中屠杀,那屠杀者应该数量很大,且完全控制了被杀者。
李纲也是从尸山火海中走过来的人,他听了并不惊讶,趟入尸体之中翻看辨认那些旗子和兵器衣甲。
很遗憾,这些物品的辨识度太差了,几乎都是大宋兵器衣甲作院制作出来的,如今兵民匪通用,包括御营军。
张琼望了一眼西北方向,问:“马队长,咱们还要原路前进吗?”
“原路前进,但是要撒鹰了。”
撒鹰是斥候兵的术话,就是斥候里再派人前出探路。
马队原地休整,士兵补充了干粮,战马吃了些马料,又出发了。
越是靠近真定府地面,雪下得越大。
马重五撒出去几个鹰,寻找战马踏过的痕迹,晓行夜宿,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发现了一支庞大的骑兵踪影。
“报,马队长,是金人的骑兵,不下三千骑,全是一骑双马。”
两名斥候兵将侦查所见详细道了出来。
马重五点点头,命斥候继续侦查,回头朝张琼说道:“看来兀术说一套做一套,既然没被打怕,那就再给他当头一棒喝。”
“金军和沈国守谈判过?”李纲敏锐的问。
马重五没有回答。
张琼长期远离真定作战,不知真定如今的布防,不敢发表意见。
“这样吧,张将军你领着顺州军骑兵继续尾随,我护送李纲越过金军回去示警,留两个斥候给你接送命令。”
马重五这个斥候大队长虽然不直接参与作战,也没资格给诸军直接下令,但现在情势危急,容不得耽搁半分时间。
张琼当然也懂,马上便答应下来,两拨人马就地分开,隐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
“丁将军,你号称‘丁一箭’,有没胆气与沙指挥使切磋一下?”
丁进见飞刀刘如此说,心里技痒,嘴上却连连撇清:“我这不过是草莽一野夫,江湖弟兄抬爱而已,拿来打打猎还凑合,”
潘大炮跟着来一句:“怕是比不过,丢不起人吧?”
“比就比,有什么丢不起人的,要是沙指挥使赢了,他指哪老子就到哪,绝不含糊。”
“嘿嘿,有种!”潘大炮竖起了拇指。
沙溢均迎着风雨,举目远眺,对三人的讨论充耳不闻。
丁进、飞刀刘、潘大炮都是从望北镇收编来的寨兵,丁进还是杜充送给西军的大礼。
丁进与杨进在望北镇翻船,兵不血刃就受了降,成了军中笑柄。
两万余属下被拆得七零八落充入各军,虽然沈放将他们的家眷都安置到了井陉道,但是枯燥的集训与权力的旁落,让丁进缓过劲来开始很不自在。
滋水河边的大战,他被调至元氏县没份参与,倒是杨进这头“没头牛”凭借一身蛮力,斩首九级,并且守住了阵地,被沈放亲自嘉奖。
丁进自认不比杨进差,拉起义军队伍时,他的弟兄比杨进还多几千人。
后来宗泽向河北河东两地的“草头王”发出招安号召,丁进与杨进同时受招,两人却没能编入宗泽麾下,就近归入了杜充负责镇守的大名府。
杜充刚愎自用,疑心重,一边命二人外出作战,一边又安插自己的心腹至军中,监视二人,这才有在望北镇投靠西军的事。
丁进见沙溢均倚在石堡垛子边不声不响,心里有些窝火。
沙溢均正巧回过头来,看见三人的神情,不由笑道:“西军不是江湖把子兄弟,不兴这一套,待日后有机会一起上阵杀敌时,我见识一下丁将军的神技。”
飞刀刘听了哈哈笑:“敢情沙指挥使是怕输给了丁一箭,这个神射手的名头保不齐吧?”
沙溢均没有回应,随手从石垛子里抠出一小颗碎石仔,向下一丢,正好砸中在风雪中不停摇晃的旗杆。
紧接着,沙溢均又连续丢了五六颗石仔,每次都恰好砸中旗杆。
飞刀刘纳闷:“沙指挥使,你这是干嘛?”
沙溢均笑道:“你们谁要是连续砸中两次,便可与我比试比试。”
飞刀刘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我飞刀刘这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
飞刀刘不以为然,同样抠出小石块,瞄准了晃动不止的旗杆,用力的砸去,却砸丢了。
飞刀刘不服气,连续砸了十余次,只砸中一次。
丁进暗暗吃惊,沙溢均看似随意的丢石头,却是眼力功夫了得。
要知,那风雪中乱晃的旗杆可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偶尔击中一次还有可能,可每次都丝毫不差,却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丁进没有去尝试,他有些气馁了。
结了冰的河面上,风刮着雪花在旋转、翻腾,偶尔拢成一个个漩涡,聚了又散。
这种鬼天气,怕连鬼都不愿出门。
沙溢均下了石堡,丁进与飞刀刘、潘大炮三人也不愿在堡顶吹寒风,哼哧哼哧的躲入相对温暖的石堡里。
待堡顶上的人一走,河对岸的雪地里一群白色的影子却悄悄的动了起来。
天色渐渐黑,守堡的士兵扛不住凛冽的寒风,都缩在石堡里生火避寒。
西军有用不完的黑石脂,这玩意儿比炭火管用,风越大烧得越旺。
槐水河岸边上一排排的黑巍巍石堡,跟着夜色一起,入眠了。
河岸边的白影越来越多,几乎填满了河岸,他们匍匐不前,好像在等着一个关键的契机。
马重五的眼睛像猎鹰一般,观察着河岸上的一举一动。
李纲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心几乎提到了嗓门眼上。
金军摸到了眼皮底下,对面的西军却丝毫不觉。
张伯奋握紧了手里的刀,谨慎的问:“马队长,要不要弄出些动静,提醒弟兄们。”
面对金军,张伯奋自然而然的称西军为弟兄,这是汉人血液里流淌着的血凝结成的共御敌寇的纽带。
“别急,既然来了,就别让狗鞑子失望而返,总要叫他们留点什么。”
张伯奋见马重五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也不再说什么,专注的盯着河岸边那些白影。
白影似乎下定了决心,终于蹑手蹑脚的踏上了冰面。
槐水河面不宽,仅有五丈的样子。
可对面石堡下,插着密密麻麻的尖木桩,这些金军想无声无息的趟过木桩阵,还有些难度。
成千上万的白影涌上了河面,最前面的白影已经在小心翼翼的翻越尖木桩了。
马重五从怀里取出一支小巧的铜唢呐,低喝:“斥候听令,待会儿敌我不辨,打起来时全速冲锋,护送李公渡河。”
说罢,马重五嘴唇贴上了唢呐。
尖锐而荡气的唢呐声撕破了夜空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