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自己带头坏了女子不可入军营的条格,自请关禁闭五天。
伍有才、贾平等人可愁死了,把自家主帅关起来,谁来掌控大局。
伍有才与贾平商量一番,再召集河北统军司众将讨论,决定给沈放减刑,只关两天。
李若水夫妇就住在祝峰山禁闭室旁边,让沈放去蹲两天,正好有时间与李公商讨李子云的婚事礼节。
沈放想想也对,当即返回了祝峰山。
而蒲阴县凸出的地理位置,不再适合西军长期驻扎,按照西军开闸放水的战略布局,西军现在要采取收缩战术了。
沈放携同如月、赵福金等女眷一走,四万余大军也撤个干净,留下一座空空如也的空城。
沈放关的禁闭室整洁干净,木笼子也是崭新的,看来傅彪费了不少心思。
李若水背着手,悠哉悠哉的踏入了禁闭室,一副故意的,很意外的表情。
“呦,沈国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体验牢狱么?”
沈放盘腿坐在木笼子里,嘿嘿笑道:“还不是为了操持李公儿媳之事,来来来,这儿位置还宽敞,李公也进来坐坐,别浪费空间。”
李若水一边笑着一边哼声:“这可是你自愿的,老夫可不想蹲牢笼,毁了一辈子的名声。”
“嘿嘿,李公还在乎名声么?放心,你的名声早给学生弄臭了,洗不白了。”
李若水一瞪眼,嘴里也没什么好话:“国守你也放心,老夫已将我遭软禁之事告诉了宗汝霖和李相,他们会给老夫证清白。”
沈放哈哈一笑:“李公你可能忘了些事,你的宝贝儿子不单是逆军精锐踏白军的指挥使,还迎娶了老赵家的宝贝帝姬,这事马上就能传到应天府,你怎么洗白?”
“况且,这会儿李相估计自己都一身骚。”
李若水:“你把李伯纪怎么啦?”
“不是我把李相怎么啦,是赵构把他放在右相位置,实则是放在了火架上烤。”
李若水无言以对。
“李公你想想,在汴京城里,李相的声威一度比圣渊皇帝还高,甚至还发生了万人伏阙请愿的事,他又与西军交往过密,这次去郓州见了林良肱、马扩、刘翊等将,相谈甚欢呢!”
李若水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声“下作”,可眼神泄露的心思却藏不住。
“李公,快进来,咱爷俩唠唠,反正我这是牢狱,外头没凳子给你坐。”
“谁跟你是爷俩?”
李若水嘴巴上犟着,脚却不听嘴巴的,猫着腰进了木笼子。
“欸,这就对了嘛。学生很久没跟老爷子唠嗑了,趁着蹲牢狱的空档,才暂时闲下来。”
“谁跟你是爷俩?”李若水重复了一遍。
沈放满不在乎应道:“不管李公认不认,你与种相公都是我爹,两个亲爹。”
沈放一提种师闵,李若水也不再抬杠了,憋着一股气费力的坐了下来,盘好腿才松了气,同时叹息一声:“哎,都老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喽。”
“李公不过三十五,哪里老了?”
“赋闲在家,不中用了,不就老了么?”
沈放自然听出了李若水的弦外之音,这是在嘲讽自己。
曹曚那档子事后,李子云将他亲爹关在了祝峰山,断绝了李若水到处活动的可能。
李若水当时那叫一个暴躁如雷,可是时日久了,特别是李纲、宗泽先后拜访,让李若水体察到了沈放的苦心。
宋金战事不断,时局动荡,哪怕是头发丝上沾了一条枯草,也能给人绘声绘色的传成了私藏兵器,图谋造反。
黄潜善兵败信德府南和县,三万军队只身逃回,若不是田师中接应,可能还逃不过金军的追杀。
回到应天府,黄潜善辩称斡离不是他在战场上亲手砍下头颅的,并且污蔑西军趁战乱,将乾龙皇帝与一干皇室宗亲杀了。
李纲与宗泽还是很客观,没有附和黄潜善的说辞。
正常人动点脑子想想,也能发觉黄潜善的辩辞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当时黄潜善所领的三万大元帅府兵一直在外观望,而西军与金人的血战是天下皆知之事。
包括黄潜善信誓旦旦说的沈放在斡离不率兵夜逃南和县,途中西军与金人合谋杀皇室之说,更站不住脚。
西军既然与金人沆匪一气,那双方大打出手,尸横遍野又是做给谁看?
再说,斡离不躲避西军追击的南和县也是被西军攻打了的。
难不成,西军打下南和县后自行败走,让黄潜善入城杀金人二太子回去领赏?
疑问再多,也阻止不了黄潜善凭此战一路升迁,如今已是新朝廷的签枢密院事,统领御营军了。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李若水虽然忠诚,可是眼睛不瞎。
康王行事与沈放行事,拿在一起对比,自然知晓谁才是在为大宋江山负重前行。
沈放应道:“李公,学生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女真人,大宋还能走多远?”
李若水一愣:“你问这个是何意?”
“王朝兴衰总有时,没有哪个王朝能一直延续下去的,这个李公你认同吧?”
李若水没有回答,定定的看着沈放的眼睛,反问道:“你是否想告诉我,大宋就快灭亡了?”
沈放毫不犹豫的应道:“是!不是我托大,只要我想,赵家的江山很快就走到尽头。”
“那前些天,信王暴毙也是你的手段?”
“可以说是,但不尽然,他是猝死的。”
“那二圣呢?老夫一直想不明白,为何金人围困汴京时没见你出兵勤王,金人将汴京搜刮一空时,你却如此积极。”
“没错,那也是学生的算计,金人太轻敌了,要不然西军也腾不出手两头作战。尤其是斡离不,真是不长记性,自取灭亡。”
“那就是说,你自始至终,完全清楚金人的意图了?”
沈放摇摇头:“不,是学生同时了解朝廷和金军的意图,所以就扎根井陉道,苦心经营,等着金人送上门来。”
沈放望了眼禁闭室唯一的窗口,一束阳光从窗外射入,像一把西方人心中神圣而敬畏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可是赵家人心中对皇权没有敬畏,有的只是苟且。
“学生训练西军,拦截斡离不,突袭太原,吸引河东之敌进攻井陉道,每一步都是险棋,然后每次都化险为夷。”
“由此,我发现一个规律。流寇流动作战,以军就食,那是生存之道。而西军扎根于太行山,依托井陉道两头作战,进退有据,以战养兵,这也是生存之道。”
“学生一直在冒险,同时拦截两路金军元帅时达到了至高点,那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好在西军挺过来了。经此一役,学生终于感悟,再强的敌手,它都有弱点,只要找出了,击败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就在九月初,因李成偷袭顺州军,给了学生一个试探应天府伪朝廷的机会,于是西军集结数支军队南下,却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赵构他空有百万大军,却没几支军队像样,若非学生不希望同室操戈,令生灵涂炭,恐怕林良肱他们已攻下应天府。”
“如今金人又南下了,相较于一年前,更难对付,可只是难而已,并非不可击破。”
“老实说,学生感觉累了,并非连年征战消耗体力,而是心累。”
李若水静静的听着,他知道,沈放看来要做某个决断了。
“学生明明知道,赵家男人一个不能留,可是还在顾忌许多人脆弱的自尊,一直在做戏,让像李公您这样的人体面的继续享受着荣光。”
沈放瞧了瞧李若水,淡淡道:“不过这所谓的荣光,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就像宣和年末一般,局势风云突变,暗流涌动,群臣乃至天子都宁愿相信金人不会动手。”
“学生曾试图招募良将,唤醒有识之士,共同抗击金贼,可是屡屡不得志。”
“李公你应该知晓学生钟爱岳飞吧,他确实是一员良将,甚至名垂青史的统帅,可是岳飞不待见我。”
“包括李公您,也一直在排斥我,学生一直在顾虑您作为士人名臣的尊严,没让你见识人性的丑陋。”
沈放眼神变得冷漠,冷冰冰说道:“学生不想演戏了,久拖不决,遭罪的是百姓啊!”
李若水猛然站起,却因木笼子太矮,一头撞上粗大的木橼上。
李若水顾不上摸脑袋,急问:“你想干什么?”
沈放抬眼望了望李若水,眼中的冷漠依然:“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赵榛的死,让沈放看清楚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当权者不会放弃权力。
李若水等士人的重声誉,让沈放看清楚了愚忠带来的毒害。
岳飞的冷淡,更让沈放看清楚了,那些史书上名臣、名将,终究是服务于史书书写者笔下的的正义。
自己这个闯入者,在史书上是没记录的。
既然没记录,那自己就用大写的浓墨重彩,重重的写上去。
李若水惊疑不定:“你要做什么决断?”
“现在是,李公你要不要做决断?”
“国守,你想杀了老夫?”
“杀你何益?学生在想,当腐木不再生新枝时,就要拨开荫护它的落叶,接受阳光的曝晒,还大地一片生机。”
“金军现在兵围真定城,前线的将士在浴血奋战,南方的伪朝廷却在筹划着继续南逃避战。”
沈放眼神如刀:“李公,这就是你想用生命维护的大宋朝廷,你当做个决断了。”
……
血与火的较量,不因西军的喜事而止。
相反,战争更为炙烈,更为严酷。
一场大雪过后,数万名金骑陈兵滋水河畔。
贾平的判断错误了,刘翊也没估计对,全让沈放猜着了。
兀术用无极县试探了一次,并未因惨败而改变进攻方向。
果然,兀术重兵压境,直指真定城。
金军骑兵打头阵,后面是密的像丛林一般的投石车、攻城梯和形似鹅公车一般的攻城器械。
西军几十万军民苦心经营大半年,在滋水河畔靠近真定府平原的河岸上,打造出横跨百里的连环石堡群。
河对岸,也被军民们挖出了纵横交错的沟渠,安插上拒马桩,只是冬天河水干枯,那些沟渠成了旱鸭子。
金军铁骑顶着遍地的铁蒺藜,损失了数千骑,将战线退进了五百余步。
真是一步一战,寸土必争。
沈放本不屑于打阵地战,可是兀术专好这口,那西军只能奉陪了。
“他娘的,金贼转了性不成?变成土耗子了。”
伍有才这个河北统军司的司监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他手里能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压了上去。
背嵬军、龙脊军、破虏军、龙卫军等等西军诸部,在河北一带已轮换了几次。
部队得不到休整,极为疲惫。
归德军大部分适合水战,河水封冻了,陈龙那些将士也跟着成了旱鸭子,被安排到了平山县一带布防。
另外两支军队踏白军、真定镇守军以稿城为后盾,在深州鼓城和定州无极县一带机动,防范河间府之敌从东向突袭真定府腹地。
伍有才甚至把长期驻守在天威军的刘大牛、杨泽喜二人手里的五千后备军队都调了出来,参与地面作战。
远在千里之外,应天书院里聚集着赵构霸府的大部分幕僚。
汪伯彦、黄潜善、梁扬祖、张悫、王云、耿南仲、朱胜非等等重臣均神情凝重。
赵构手里拿着一张缴文。
“众卿家,有谁能告诉朕,这些妖言惑众的告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竟然张贴到应天府衙大门上!”
赵构感觉如坐针毡,西军的细作太猖狂了,就差贴脸开大了。
而缴文的落款上,竟然有李若水的名字。
这种白纸印刷出来的缴文已散布至汴京、应天府、京东二路,甚至河南府,淮南东路都有守官驰报。
缴文将金人入寇以来的几乎所有战事和朝廷与金议和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些只有当时的重臣才知晓的细节都列入其中。
而最让赵构背脊发凉的是,朝廷准备迁往东南避险的意图,都赫然在目。
汪伯彦神情凝重,出班拜道:“陛下,沈放大放厥词无需辩护,自有史家去去伪存真。可是陛下南巡之事遭泄……”
汪伯彦回头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臣僚,缓缓说道:“恐怕有人泄密了。”
汪伯彦这言论一出口,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场的臣僚纷纷为自己辩护,生怕这顶帽子扣到自己头上。
赵构烦不可耐,抬手制止了群臣的争辩,指着黄潜善,道:“黄签枢,你来说。”
黄潜善出班一拜,道:“臣以为,在场的诸位大臣均赤诚丹心,拥护朝廷。曹县的兵事已罢,倒是右相长期滞留在京东二路,听闻还成了逆军的座上宾了。”
赵构皱眉:“他为何不返朝?”
“这个……臣不敢猜踱。”
王云出了班,拜道:“陛下,臣以为,李相心忧局面失控,承担重任,只身去郓州调解骚乱,事实没弄清楚之前,不可妄下定论。”
耿南仲见此,也走出班列:“陛下,此事非同小可,沈放逆贼污蔑朝廷,罪不可赦,若是李相参与其中,同属叛逆。臣以为,当派兵出去寻李相回来询问清楚,以免有不轨之徒借此煽风点火,紊乱朝纲。”
赵构望向汪伯彦,问:“汪枢密,你有何看法?”
汪伯彦低头一拜:“臣以为兹事体大,不可久拖,既然李相拖延不返,陛下当下旨暂时解除李伯纪右相之职,以正视听,待事调查清楚了再做最后的断绝。”
“另外,鉴于金军再次南侵,逆军沈放虽有阻抗,却不过是因私怨而已,常胜军之鉴不远,陛下不可不防。”
赵构细问:“汪枢密有何对策?”
“禀陛下,朝廷已宣西军为逆军,就当与其它匪兵一样对待,能剿则剿,不能剿则分化之,招安之。”
“宗留守与杜留守分守汴京和大名府,如今地方乱贼悉数镇平,可着宗、杜二人发兵北上,监视金军与逆军,寻机出兵,挽回御营军声誉,也可在黄河北岸筑道防线,令朝廷顺利东巡。”
王云截下了话,反驳道:“汪枢密话说的轻巧,此前也派过曹曚和黄签枢北上,均不能解决西军作乱,宗留守性情刚烈,旗帜鲜明反对内斗,你能说服他发兵吗?”
耿南仲驳斥:“朝廷的旨意哪能容得商量?”
傅雱:“军心不可乱。”
群臣加入进来,你一句我一句,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乱哄哄的没了准头。
赵构看着丹墀下争得面红耳赤的臣一,一脸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