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太尉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打李郎君板子？”
刘婉娘一脸的不可置信。
杨得志一副心疼的表情：“那可不，躺在木凳上，任由贾参议那老东西猛抽，李郎君不要面子的吗？”
“你别断章取义，把过程明明白白说来。”
刘婉娘察觉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沈放不会毫无道理的就将李子云一顿狠揍，况且还是打了胜仗。
杨得志于是一五一十的将整个事件道了出来。
刘婉娘松了一口气，微笑道：“难怪李郎君要挨打，太尉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这还叫爱？”
刘婉娘莞尔：“那怎么不见他打你？”
“我……官职不够哇。”
“那太尉怎么不打刘翊和董才？”
杨得志被问懵了，吞吞吐吐道：“可能他俩年纪大，丢不起这个脸。”
刘婉娘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和年龄无关，你应当知晓，陈家兄弟是太尉的救命恩人，他弟兄俩征战中都几乎丢了性命，陈虎还是太尉亲自动手从阎王殿里拉回来的。”
“而李郎君，哪怕是撇开李公这层关系不说，他敢打敢冲，勇冠三军，且是一块没经过雕刻的璞玉，不受朝廷重文轻武那些毒瘤侵害。你与他一样，都是太尉心中的将帅之材。”
“所谓恨铁不成钢，太尉是希望李郎君能够快速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
“得志，前朝万代，猛将辈出，莽张飞还能喝退曹孟德百万兵呢，他李子云读过那么多兵书，打仗还不如张翼德吗？”
“如今金军强势来袭，西军全军应该是一盘棋，单打独斗，逞匹夫之勇只会坏了大局。”
“咱们西军能够有今天的功绩，是用将士们的鲜血换来的，太尉责骂李郎君骄纵妄为，意在提醒他，若想日后成大器，须修炼武功，谨记教训。”
刘婉娘很耐心的开导着，眼神始终关注杨得志的脸。
杨得志听了终于开了怀，嘻嘻笑道：“还是大夫人说的叫人听了舒坦，要是那晚头儿也这么解释，大家伙儿就是头蠢驴也要开窍了。”
刘婉娘回以一个笑容：“我一个妇道人家才如此耐心细腻，太尉他是西军的统帅，你们一个个都是战场上的好手，脾气也大，太尉不严厉些，治得了你们吗？”
杨得志似有所悟，道：“难怪李郎君说伤不碍事，看来贾参议那老东西平日里虽然一副贼兮兮的模样，下手还算有些分寸。”
刘婉娘没有回应，问：“战事这么紧，你怎么有空闲来天威军？”
“回大夫人话，末将是来都作院申领火器的，顺带着就来给大夫人请个安。”
刘婉娘：“打仗的事，我就不多问了，这次你准备呆多久？”
杨得志挠挠头，默算一番，应道：“起码得三两天吧。”
“好，能抽出半天时间不？”
“抽时间？大夫人有事就吩咐吧，末将定会照办。”
刘婉娘：“我这儿准备了一份厚礼，等你都作院的事交代完了，让二夫人随你去一趟祝峰山，由我做主，把你与褚月奴的婚事定下来吧。”
杨得志又惊又喜，失声道：“大夫人你要亲自替末将保媒？”
“怎么？嫌我多事么？”
杨得志纳头便拜，眼泪都管不住了。
“大夫人在上，杨得志爹娘都已不在人世，能得大夫人亲自操持婚事，杨得志甘愿做牛做马……”
刘婉娘弯下腰，拍了拍杨得志的肩膀，笑道：“快打住，你别给我下套，太尉最不兴做牛做马这套。”
杨得志抬起了头，呵呵笑道：“可是我乐意，还甘心。”
刘婉娘打趣道：“行了，你起来，这么肉麻的话，留着与你家娘子褚月奴说去。”
杨得志顺从的起身，又后退一步，大夫人离得太近了，他身躯又比大夫人高了不止一个头，有压力。
刘婉娘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接着说道：“让二夫人同你一起去祝峰山还有另外一个事，李郎君这次被惩罚，我要将事儿告诉福金帝姬，瞧瞧她什么反应。”
“此前我已见过赵福金，也将话带了过去，我估摸着她也不就是冷冰冰的没回应，只怕是没长辈操持羞于说出口罢了。”
“这次幸得脱险，她听闻信王罹难，主动去了一趟信王府，见着曹王妃哭哭啼啼了好一阵子。”
“这女人啊，她只要会哭，心里的结就算松动了。曹王妃也带了话回来，听曹王妃的意思，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杨得志听了大喜，突然说道：“要不要末将把事情往重了说，就说李郎君被揍得屁股开花，趴在床上动唤不了，就快死了。”
刘婉娘噗呲一笑：“你们男人就没个正形儿，不过可以考虑，只是这话不能由你来说，由二夫人去说，她的话可能更管用。”
杨得志屁颠屁颠的开心离去，刘婉娘收起了笑容，叫来伺候在门外的丫鬟，交代她将二夫人唤来。
……
杨得志这是第几次来禁地，他都忘了，每次来他都要备好些礼物，到处分派。
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平时吃住在军中，手里的军饷几乎分文未动，都存在钱庄里。
如今，那些厚厚的西军银钞有了该花的地方。
刘婉娘备下的厚礼除了绫罗绸缎，还有些女人用的头饰、领抹、衣物等，还有烤全羊一只，鸡鸭鱼肉几大食盒。
另外，还遣了个沈府的丫鬟一起过去，照顾褚月奴的起居事。
放在当下这个战争年头，这真算厚礼了。
杨得志又自行购置了一些胭脂、糕点、布帛，另外准备了厚厚一沓的银钞。
褚月奴是宫里的嫔妃，父母已寻不到了，女方等于没人做主，而杨得志身边更没一个亲人，有大夫人亲自出面，也算是圆满了。
杨得志留在了训练营，恰好教头张天扬不当值，两人蹲在一起瞎聊战事，可杨得志心不在此，频频向禁区方向瞟。
如月领着随从翻过挂壁路，径直去了褚月奴住处，将来意说清楚，褚月奴自然满心欢喜。
临近住着的宫里女子听闻了这事，团团围了上来，都想沾沾这密闭谷地里第一桩订婚仪式的喜气。
褚月奴倒也落落大方，将二夫人送来的烤全羊和几个大盒的食盒都拿来与众姐妹分享。
战争时期，禁地里的食物都是定时定量配给的，这群宫里人以前都是锦衣玉食，如今终于感觉到食物的弥足珍贵了。
褚月奴这边热热闹闹，谷地尽头赵福金独居的小院里却氛围紧张。
“福金姐姐，李郎君屡立战功，这次大战之后却被摁在地上受罚，你说他哪能服气。”
“可沈太尉治军向来严厉，哪里容得李郎君申辩，如狼似虎的侍卫将他按倒，一顿杖刑下来，屁股上透出的血迹流了一大片。”
如月用手比划着地上血迹的大小，脸色戚戚道：“在场的将军苦苦求情，怎奈军令如山，没人劝得住太尉。”
如月为了达到想要的效果，连自己的丈夫形象也不顾了。
“福金姐姐，李郎君是少年英雄，心性高，脾气也硬，硬是扛着，一声不吭。哎呀，奴家要是在场，死也要护住李郎君，任那雨点一般的木杖打在自己身上……”
赵福金已是面白如纸，随着如月绘声绘色的描述，双手死死的相互绞着，手指都泛着红白色。
在她的认知上，本来是没有战争，没有死亡，一切都美好而祥和。
汴京城败落后，她的世界遭受了残酷的打击，亲人受辱，她也身陷囹圄，沿途所见均是满眼的血腥气，死人堆成山……
被西军解救至这个封闭的谷地后，她一度将自己也封闭起来，甚至投入了深潭，试图逃离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世界。
是李子云不顾性命安危将她捞上来，让她这副行尸走肉继续苟活着。
谷地渐渐的有了欢快的笑容，那些宫里认识的，不认识的苦命人脸上慢慢都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甚至有些人比在宫里更为活跃，看起来更加快乐。
可是她依然冷冰冰，终日面无表情。
往日一幕幕非人的遭遇梦魇一般附在身上。
在她的印象里，李子云经常来，带着许多衣服，胭脂，还有精美的糕点。
李子云次次来都在碰壁，可李子云依然没有因为冷眼而显示出厌恶。
甚至，在李子云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上，赵福金看到了沧桑。
按照赵福金的理解，只有上了岁数的人才有沧桑感。
杨珠珠和范金梅经常在耳边谈论外面的世界，话语里都是“李郎君说”。
外面到处都是战场，路边的白骨被踩入泥里，变成了路的一部分。
李郎君和他那些一样的西军终日不停的战斗，那些曾经让整个汴京如见鬼魅的金军，被他们一路追杀，尸体能从汴京城排到黄河边。
西军还有一句响亮的口号，或者说战斗的目标，“虎贲三千，直抵幽燕”。
赵福金自然明白什么是幽燕。
她祖上数代人都试图夺回燕云十六州，可是强如太祖、太宗都无法夺回失地，更别说真宗、仁宗乃至自己的爹爹乾龙皇帝，也是后来天下人戏称的道君皇帝。
想想汴京城里听到的那些战事，再与西军将士奋勇杀敌，将一众宫里妃嫔安全的送入谷地，她心里的厌恶感越发强烈。
她不知道该厌恶谁，是谁在将这个美好的世界摧毁，可是联想到自己醒来，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光头小辫子们那些狼一样绿油油的眼神，她不寒而栗。
皇帝哥哥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毫无人性，毫无亲情的事来，这跟禽兽有什么区别？
还有爹爹，贵为一国之君，金军马上就要攻城了，你却抛弃朝廷，抛弃大宋江山，东巡去了。
东巡那天，宫里宫外都在盛传，朝廷要垮了，整个汴京乱成了一锅粥。
刘家寺那个让她日夜被噩梦惊醒的场面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厌恶什么了。
那个懦弱的朝廷，那些畏惧金人如虎的大臣，那些将自己送入虎口的亲人，还有见到自己被胡人当众猥亵，头埋进胸膛的丈夫……
越是想及此，赵福金越是恐惧，恐惧之后，李子云有力的手臂缠绕在自己冰冷的身躯上，逆着水流升腾的画面总是浮现在脑海中。
以前那些光景恍如前世一般，越发模糊不清。
如月一边纵情演说，一边在留意赵福金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她看到了赵福金的秀眉紧紧的锁起，又慢慢的舒展。
赵福金始终低头不语，可是身体却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着。
显然，她的内心远没有她外表那样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如月脸上露出了笑容。
“珠珠，福金姐姐听了心里可能不好受，唉！真是可惜了李郎君一片赤诚之心。”
如月惋惜的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道：“打扰了，告辞。”
说完，如月扭头出了厅门，向庭院走去。
“二夫人……请留步！”赵福金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厅堂，扶着廊柱，乞望着如月的背影。
如月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赵福金，并没有说话。
“二夫人，奴家……奴家能去看望李将军吗？”
赵福金的声音很细，细到后面，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如月笑容灿烂，缓缓的来到赵福金面前，挽着她的手，轻轻的问：“福金姐姐，你刚才说什么？”
赵福金满眼的羞涩，声音细若蚊蝇：“李将军，他伤得重……奴家能不能……”
如月一把抓起赵福金的手，往上扬，牵动着赵福金瘦小的身躯也向上挺。
然后，如月一把抱住了赵福金，玲珑的笑了起来。
“能！福金姐姐，你可知，太尉、大夫人、任姨娘，还有许多许多的人，都在等你这句话呢。”
如月几乎与赵福金脸贴着脸，感受着赵福金脸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她的脸烧出了一团红晕，显得更为娇嫩诱人。
“福金姐姐，李郎君一直在等你这句话。姐姐长得可真俊，如月搂着都觉得心动，李郎君能娶了你，是他一生的福分。”
如月像一个驯兽师，专门捡着让人爱听的话，贴着赵福金的耳朵说。
眼前这个冰雪美人正在融化，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随时都可能跑掉。
如月的任务就是驯化她，顺带将冻结在她身上的冰花一片片的剥开。
赵福金羞得满脸通红，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在闺房里偷偷听那些“人事”才会如此。
“福金姐姐，我现在就安排马车，悄悄的将你送出去，送到李郎君身边，由你亲手给他上药，可好？”
赵福金一想到李子云的伤在屁股上，脸色烧成了红云。
如月突然撤手，在赵福金腋窝上狠狠的一挠，赵福金把持不住，噗呲的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姐姐你笑起来才是真的好看，能把人的心都融化掉呢。”
赵福金蓦然发现，自己好久都没笑过了，原来笑容这么让人舒缓，让人开心。
赵福金一把将如月拉入厅内，又莲步急走，扯着如月进入她的卧室。
进到卧室，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二……如月，这样妥当么？”
如月咯咯笑着，应道：“怎么不妥？妹妹悄悄告诉你吧，当初太尉身上有箭伤，沐浴时不能脱铁甲……”
如月附在赵福金的耳根，悄悄的说着话，说完，银铃一般的笑了起来。
赵福金在昏暗的卧室里，听得心噗噗的跳。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在渐渐剧烈的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