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还在讲台上时，被学生提了个问题。
既然当时的北宋创造了世界上22%的GDP，拥有当时东亚最为强大的远程武器和防护精良的战甲，军队达到了恐怖的一百二十多万，人口储备又达到了一亿，怎么就输给了穷山恶水走出来的金人？
北宋为什么会输给金人？
这个提问涵盖太广了。
有人从战术层面上分析，金人拥有大量骑兵，拥有善于骑射的战士，而北宋禁军战马奇缺，许多州县连都级编制的骑兵队都凑不出来，华北平原一马平川，怎能抵挡骑兵？
有人认为是宋廷投机取巧，与虎谋皮，与金合谋瓜分辽国疆土，却暴露了自家军队先天残疾，疏于训练的弱点，招致金军攻击。
有人说，是宋廷用兵不善，边防重镇依靠常胜军、义胜军，结果这两支军队都反水，让宋廷的禁军防御体系从内部被击垮，这个情况在河东太原府以北的州县尤为明显。
还有人说是宋廷内部腐朽，思维僵化，天子与重臣偏向于赎买和平，而它的对手是强势崛起，趋向于侵略扩张的完颜阿骨打，这是王朝兴衰更替的正常现象。
不足而一，各有说辞。
沈放想了好久，才说出两个字：安逸！
大宋的第四任皇帝仁宗去世时，北方的邻居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握着宋使者的手恸哭，“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
真是哥俩好呀。
一甲子后，大宋上至天子，下至士兵，还沉浸在“不识兵革”之中时，女真人用十年灭了辽国，迅速成为东亚最强霸主，贪婪的窥视着大宋这块肥肉。
而此时的赵佶，正享受着“丰享豫大”，沉醉于鲜花着锦的艺术生活，他下令拆除京师城墙上有碍观瞻的战棚，举全国之力打造他华美绝伦，举世无双的皇家园林——岳艮。
军队呢，这时的禁军经过一百余年的持续矮化，从统帅至士兵，早已不复太祖太宗时期的血性，见了士人腰弯成了虾米，全军上下思想统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武备不修，训练废弛。
当然，不能说整个大宋没有一个吹哨人，反而非常多，金军准备入侵前，雪花一般的警报从边地飞来，就连与童贯一起推动“海上之盟”的灵魂人物赵良嗣都在警告，金人必侵宋。
可是乾龙皇帝和一干大臣收到警报，除了天天开会讨论，剩余的精力都用来筹划盛大的南郊祭天仪式。
正是安逸蒙蔽了大宋君臣的眼睛，以为再花两个赤县的岁给，同样能像对付辽人一样，填饱金人的肚皮。
如今，沈放同样感受到了军队临战安逸的苗头。
只是西军的安逸与宋徽宗的安逸稍有不同，应该说西军的安逸是因安逸衍生出来的副产品:麻痹轻敌。
龙卫军从稿城发兵，归德军从滋水河边众多的石砦堡垒迂回，董才从祁州鼓城往上压，几乎是采取全面合围的态势向金军盘踞的无极县，同时发起进攻。
这几乎是西军在河北一侧三分之一的兵力，三倍于金军。
战斗推进得异常不顺，董才率领真定镇守军率先与金军接敌，金军扛住了镇守军猛烈的弓弩和震天雷，铁骑杀入镇守军中，反复冲击，镇守军顽强抗击，战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接着是刘翊率两千铁骑从左侧撕开了金军的骑兵阵，金军阵中突然杀出一支重甲骑兵，几乎与伍阎王的背嵬军一致，铁浮屠参战了。
刘翊本是擅长于打防御的，首战竟遭遇了兀术新组建的铁浮屠，结果可想而知，龙卫军损失了大量骑兵，依然顶着压力继续战斗。
归德军是执行迂回包抄任务的，陈龙幸运的与李子云率领的踏白军一部汇合，协助踏白军骑兵击退了金军的骚扰骑兵后，两军汇集成钢铁洪流，追至了无极县城外。
董才与刘翊正苦苦支撑，终于等来了强援，熬出了头。
李子云是军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手下的狼胚虎仔们好久都没吃过肉了，才不管你什么铁浮屠，见人就疯咬疯锤。
双方在无极县城外鏖战几个时辰，金军扛不住了，退回了城内。
西军声威大振，尾追而至，守城的金军布下木拒马，城头万箭齐发，逼退了西军步骑。
沈放与贾平亲临无极县城外，见金军撤入城内，贾平建议马上发起攻城。
沈放同意了，留敌一分气，祸害三千年。
刚刚赶到的辎重队架起了投石车，二十余门大炮同时发力，漫天的石炮、火炮、石灰炮狠狠的砸入城内。
金军长途奔袭，并没有像样的远程兵器，城头的弓箭手抵挡不住，纷纷败走。
西军趁势推出洞子车，清理出通道，将水缸一般粗的破城弹填入城门洞，用铁架子将破城弹抵死在门洞顶上。
随着几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无极县几座城楼几乎同时掀上了天。
金军还没从爆炸声中缓过神来，西军步骑兵蜂拥攻入城内，纵使金军顽强抵抗，可胜负已分，拼命也挽救不了败局。
双方又鏖战一个时辰，西军诸军击杀金军大部，控制了无极县城。
沈放下令屠城，一个金军活口都没留。
沈放与贾平进入无极县残败的城内，李子云拎来一副金军的重甲，往沈放面前一丢，恨恨咒骂。
“头儿，兀术那厮看来是有备而来，瞧瞧这副甲，不比伍阎王那背嵬士身上的差。”
“我踏白军、龙卫军、归德军和真定守军全部压上去，折损了不少弟兄才啃下来，看来兀术那厮吃一堑长一智了。”
沈放弯下腰，提起地上那副重甲，掂了又掂，道：“如果没估计错的话，这是金军的铁塔骑兵所穿的重甲铁浮屠。”
铁浮屠其实是宋人对金军重骑兵的称呼，在金军的自称中应该叫“铁塔兵”。
宋人最早记录铁浮屠是在绍兴十年，也就是南宋创造刘锜顺昌大捷，岳飞郾城大捷那年，但不等于金军在那一年才开始组建铁浮屠。
但是现在才建炎元年，金军已开始成建制组建重甲骑兵，不能排除是受背嵬军启发。
西军的背嵬甲从步人甲演变而来。
因为西军招募、解救了大量大宋官方作院的工匠，直接继承了步人甲的制作技艺。
起初，背嵬士，包括其它诸军穿的基本上都是冷锻打造出来的衣甲。
后来，沈放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摒弃了西夏冷锻甲工艺，同时放弃了灌钢法炼甲，转而采用百炼精铁来制作甲叶，专供背嵬军装备，也就是现在的背嵬甲。
无疑，这样推高了背嵬甲的打造成本，可是在防护能力方面更胜于冷锻甲，重量上几乎减半。
难怪范二披上背嵬甲再套一层麟甲，打得那叫一个爽。
眼前这套重甲肯定不会是百炼精铁所制，更像是冷锻甲，因为它很重，几乎达到了步人甲的重量。
李子云从未留意这些细节，光从浮屠甲的形制和重量上看，确实安全感满满，挺唬人。
“子云，你遣些人去收集这些重甲回来。”
李子云：“头儿，你是想收回来修复，给伍阎王用吗？”
沈放笑了笑：“不，收回来当废铁熔了，叫背嵬士穿着遭罪，我只关心兀术这次派了多少重甲兵。”
女真人牛高马大，自然撑得起这么重的浮屠甲，可是士兵的体力不是拿来这么消耗的。
沈放瞧不起金人的重甲，是脑海里储备的超级技术带来的自信。
很多时候，这个时代的人想破脑袋也没悟出来的道理，在沈放这里却是九年义务教育级别的科普常识。
嘿嘿，降维打击了。
入夜，无极县城里的尸体全部清理完毕，二万余西军将士都进入城内躲避严寒，虽然城内房屋尽毁，但起码还有城墙挡住寒风，生上篝火，吃饱烤马肉，还是能安然入眠。
四位军队指挥使却没能入睡，被沈放抓来一顿狠批。
第一仗打得这么难看，完全失去了西军协同作战的传统。
“董才，你争功冒进，白死了多少将士？金军不是瓮中之鳖，它是长满獠牙的猛兽！”
“刘指挥使，你是军中老将了，难道忘了咱们打的那一场场血仗吗？”
“陈龙，你也是从死人堆里熬出来的人，龙卫军与镇守军陷入了苦战，你墨守什么成规？啊？脑袋让驴踢了？”
沈放挨个点名，望向李子云时，李子云自知难逃一劫，主动开了口。
“头儿，子云认罚！”
“哦，你认罚？罚你什么？哪儿该罚？”
“罚……任太尉罚，怎么罚都行！”
陈龙低着头，用眼角瞟了一眼李子云，见他那囧态，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一个小动作没能逃过沈放的眼睛。
“陈龙，你来定罚，给我罚到李子云肉疼为止！”
陈龙一听，懊恼无比，解释道：“头儿，我也是戴罪之人，没资格罚李郎君。”
沈放：“哦，你还知道自己戴罪？既是如此，李子云，你来给陈龙定罚，罚到他肉疼为止。”
李子云感觉受到了戏弄，仰起头来反驳：“禀太尉，陈龙与我是生死兄弟，我绝不出卖兄弟。”
沈放无明业火顿起，嘿嘿笑道：“好，你哥俩都够硬气，是吧！既然都不愿意惩罚对方，那就一起挨揍。”
沈放望向贾平，贾平会意，瞅瞅地上有些被石炮轰得稀巴烂的板子，挑了一条趁手的，掂了又掂。
李子云眼急了：“不是，头儿，就在这儿揍我俩啊？现在还是战时啊！”
沈放丝毫没有客气，骂道：“要的就是战时揍你，一边揍一边告诉你为何挨揍。贾平，打！”
沈放发了话，贾平自然毫不手软，命二人脱了裤子，趴在条凳上，一板接一板的抽。
两人虽然够硬气，一声没哼，可是板子吃肉的啪啪声异常响亮，又是大晚上，声音传得老远。
临近军帐里的士兵纷纷爬了起来，凑来看究竟。
“李子云，为啥要揍你，你听明白了。”
沈放拿开架势，扯开喉咙。
“知道这次的金军与之前的金军有啥区别吗？”
李子云闷哼：“知道！”
“知道你来说。”
“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
“呦，还头脑清醒嘛，那知道我西军的战略目标不？”
“知道。”
“那快些说，说清楚了少挨板子。”
两人一边对话，贾平手里的板子一点不耽搁，啪啪直揍。
只是，他悄悄将李子云的裹裤提了上去，吃肉声变成了焖罐声。
“这次是要吸引金军过来，打到它放弃念想为止。”
沈放嘿嘿笑：“既然脑子蛮清醒，为啥管不住自己的腿肚子？”
“回太尉话，金贼欺到家门口了，这口气小爷我憋不下。”
“哼，你是一军之首，这点气都沉不住？”
“小爷我不是沉不住气，要吸引金贼，不机动行军哪能行？”
沈放怒骂：“还不知醒悟是不是，贾平，加大力气揍醒他为止。”
贾平无奈，手上使劲，揍得李子云一个一个的表情包。
“我西军此前之所以能战胜金军，一是金人轻敌，二是他们有更重要的目标，没空收拾咱们。”
沈放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因为聚集过来看热闹的士兵越来越多了。
“金军是长满獠牙的狼，西军虽然打了几场胜仗，那不代表咱们就比他们强。”
“你就看看今天打的仗，三倍于金军，准备充分，按照咱们西军的传统，那是铁定要包饺子的。”
“可你看看今天这仗打成啥样，战死了多少弟兄？太他娘的扯淡了，咱们把金军打醒了，自己倒是懵了，麻痹了。”
沈放仰起头来，见围观的士兵眼神躲闪，手指画着圈指过去，大吼：“骄兵必败！”
李子云听出沈放是动了真火，将脑袋埋在双臂之下，闷不吭声。
“怎么，拼命三郎李郎君当起缩头乌龟来了？醒悟啦？醒了就给老子听明白了，踏白军不是你李子云的私家武装，西军也不是我沈放的护院家丁。”
“咱们身后，是几十万百姓，咱们面前，是十几万一心复仇的金人。”
“金人从黑山白水的大沼泽，大森林里出来，收拾辽国用了不足十年，两次南下汴京，如入无人之境。就这份本事，放在唐汉盛世，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你李子云才打了几场仗？就能飞上天不成？”
“西军多少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将金军赶出大宋的疆土，老子提‘虎贲之师直抵幽燕’，靠的不是没脑子的蛮干。”
“李子云，老子告诉你，今天打你是要告诉你，目无军纪，没有大局观，只会鲁莽行事，西军迟早要给你霍霍完。”
沈放满口国粹，听得陈龙、董才、刘翊等将领都黯然失色，围观的士兵更是低下了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引火烧身。
沈太尉并非无端生事，回过头来想想，仗虽然打赢了，可这是用近万名弟兄的死伤换来的。
这才是个开端，往后继续这样打下去，还能剩多少弟兄？
金军在河北就陈兵十几万，河东还不知有多少骑兵军团在虎视眈眈呢。
李子云不知是挨的板子疼还是让沈放给训得毫无脾气，突然大吼。
“头儿，子云知错了！知错了！”
沈放猛然抬手，五指向上拨动，是个“起来”的手势。
贾平手臂酸痛，早就等着沈放发话了，当即停止了下板子。
“李子云你听好了，强敌还在面前，今天就算挨了打，明天你同样给老子带兵上阵，怂了就给老子从踏白军指挥使的位置下滚下来。”
此时，虽是寒风凛冽大寒节气，陈龙已是汗流浃背。
他从板凳上跳起，指着身后一名归德军士兵：“你来揍我！不下死手老子先将你头颅拧下来。”
归德军士兵突遭“中奖”，一脸懵逼不知所措。
沈放却伸手拦下了。
“陈龙，你想挨揍啊？”
陈龙面色羞愧，低首拜道：“末将知罪，不看战场局势，脑子蠢，自甘受罚。”
沈放点点头，笑了：“知道就好，李子云替你们几个挨了板子，你们几个屁股都开了花，谁来带兵打仗？”
陈龙一愣，不知接什么话了。
敢情，李子云一人揽下了所有……
可这次战斗，李子云可是拼得最凶，也是建功最大的一个呀！
此时，沈放更是满心的肉疼，拿李子云的屁股开刀，实在是不舍，可论骄恣，他李子云排名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