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拨开欢呼的士兵,一路向前小跑,身上的铁甲与身旁士兵们的甲叶子碰撞,铿锵作响。
换作往常,战士披甲上阵,兵铁交鸣是残酷战争的序幕,可如今,它的声音如此美妙。
“太尉来了!”
“头儿来了!”
终于有人发觉了拥挤人群中的沈放,几声吆喝,将士们给沈放让开了道。
产房在一间简陋的土房子里,房顶原本是光秃秃的通天窗,如今被人用行军帐篷严实的封上了顶盖,四周同样被帐篷和干燥的茅草包裹起来,神似蒙古包。
朱瑶火线下来,身上粘的血迹依然没擦干净,她丝毫不在意,守在蒙古包前,将一拨又一拨调皮窥视的士兵轰走。
见沈放小跑着过来,朱瑶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容。
“头儿,你这当爹的不称职哦!”
“瑶瑶,这里面……一切可好?”
朱瑶咯咯笑:“好着呢,母子平安,是大胖小子。”
“那就好!”
沈放嘿嘿笑着,显得从未有过的憨。
第一次当爹,身边还围着无数笑容灿烂的将士,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沈放朝朱瑶感激的笑了笑,眼睛瞄向她身后的布帘。
“瑶瑶,我能进去吗?”沈放小心翼翼的问。
这一刻,他像个初入学堂的孩童,忐忑的等着见先生,上人生的第一课。
“咋不能进呢?你可是当爹又当丈夫的人。”
沈放朝朱瑶又点了点头,凝重的掀开布帘,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房子里冒了出来。
“胎衣再洗一遍,小心别弄破了。”
“清酒准备好了没有?”
“红绸布呢?”
“还有铜钱,一定要准备宣和元宝小折钱。”
扑面而来的酒香味,马翠花正指挥着十余个婆子,忙得不可开交。
土房子有两间,内间婴儿的哭啼声没有刚才那么响亮,奶声奶气的。
“呦,大兄弟!”马翠花眼尖,一眼便发现了沈放,伸手一拦,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沈放被嗅得周身不自在,纳闷的问:“翠花嫂子,你这是干啥?”
“别吱声,听话就是了。战场上你是西军统帅,到了这儿,听嫂子的。”
马翠花围着沈放转了一圈,伸手在他铮亮的铁甲上反复翻看,最后才放心道:“没沾血,要不然就算当爹了嫂子也要轰你出去。”
沈放恍然大悟,自己刚从战场上下来,马翠花是担心自己戾气太重。
“嫂子放心,今日我是文斗,没动手。”
沈放注意力始终放在内间,马翠花见了不由噗呲的笑了:“大兄弟,你是惦记着媳妇还是娃儿?”
“都惦记,嫂子,我能进去看看吗?”
“别猴急,大夫人现在还得处置一番。”
“处置?婉娘她怎么啦?”沈放瞬间热血上涌。
“你急什么呢,大夫人真有事,嫂子还能这么踏实?”
“那倒也是,我能进去瞧瞧了吗?”
“怎么就说不通呢,女人家生娃的事大兄弟你不懂……”
内间传来一女声:“沈放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沈放兴奋得像个孩子,争辩道:“嫂子你听,你听,婉娘叫我了。”
马翠花一脸无奈:“唉,这一家子的人都一个模样。”
刘婉娘躺在一张羊绒铺成的床上,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袄,整个头都被棉毡帽套住,只剩一张脸还露着。
几个婆子还在给刘婉娘掖被子,生怕吹上一丝丝的凉风。
一旁的摇篮里同样裹着厚实的绸棉料子暖毡,里面就是自己的麟儿了。
说来也怪,沈放一踏进内间,婴儿便不哭啼了。
沈放恢复了一些上位者的姿态,招手让婆子们都出去。
待婆子们放下门帘,沈放几大步跨至床边,蹲跪在刘婉娘床前,伸手婆娑着刘婉娘的脸。
刘婉娘面容很憔悴,挤出笑容问:“战事结束了吗?”
“婉娘,疼吗?”
“不疼了。”刘婉娘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哭。”
沈放一声不哭,刘婉娘的眼泪更是像雨帘一般,止不住的流……
庞大的队伍开始折返。
这期间,陶大娘带着如月赶了过来,李若水的妻室徐氏带着李子枫也来了,让沈放有些意外的是,赵福金也遣了侍女杨珠珠过来问候。
三日后,终于回到了真定城。
行军缓慢一是因为危机暂时解除了,大家终于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宁。
二是,天降大雪了。
瑞雪兆丰年,真定城周边青葱的麦苗被棉被一样的雪绒花掩盖,明年的收成当不会差。
行军路上,刘婉娘让马翠花给了沈放一个锦囊。
沈放打开锦囊,里面是一行小楷字。
“不践生虫,不折生草,孔武且祥瑞。”
落款是纪天二字。
沈放不用从记忆里翻找答案便知,这就是麒麟的释义。
纪天这个牛鼻子对自己鼻孔朝天,不屑一顾,有时候看他那轻蔑的神情,沈放恨不得将他单薄的身板拆成零件。
可纪天又是这个世界上,最懂自己意图的人。
当初的自己,确实有窃天囊地的欲望,那时为了西军的生存,自己双手沾满了血,浑身上下杀戮气息浓厚。
随着局势的变化,眼界的扩充,和战争对自己的洗礼,自己变得更为理性,对战争的理解也更为深厚。
也许,纪天是在告诫自己,雄霸天下的王者当以武止戈,当以仁治世。
麒麟正是具象化这一理念的产物。
回到真定,沈放亲自主持隆重的办了两件事。
第一,李乃雄遗孀古氏不幸罹难,沈放让知府谭初拟了一份悼文,制了一块烈女贞德匾,旌表并厚葬了古氏,并且沈放当着数万军民的面,正式收养李乃雄遗子李兴、李盛为义子。
第二,马重五联合贾平,在真定城里又抓捕了一百余名参与谋划绑架人质的叛徒逆贼,连同已抓获的裘延年一起,公开判决斩首,并曝尸三日。
同时,郓州梁山水泊一役涌现出许多功勋将士和百姓,比如许延、阿力、樊家兄弟、张琼、刘老爹、余老九,以及投诚献功的王宪等人。
沈放命河北统军司一一嘉奖,同时对阵亡、伤残的将士及家属都做了妥善的抚恤安置。
王启立下大功,沈放和统军司、真定知府商讨一番,转升他为郓州东平府知府,待伤势好转就赴东平上任,协助林良肱创立巩固梁山水泊水军要塞。
如今西军面临的局面更为复杂。
金军从中山府至河间府一带发起了进攻,除了兀术、阇母和撒离喝外,耶律余睹和刘彦宗也接连南下。
而且,这次金军采取了与此前粘罕一致的战术,稳扎稳打,动用了庞大的后勤辎重队,占领一城,统治一地。
而南边的应天府朝廷屡屡受挫,又担心西军势力做大,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西军重新陷入了两面夹击的境地。
沈放将除镇海军、顺州军以外的南方军队,统统调至真定、祁州、深州一带,形成了东至望北镇,西至真定城的一条八百里防线,摆出与金军决一死战的态势。
西军拥有数量不少的骑兵队伍,再加上威力强大的火器、神臂弩、床弩等兵器,沈放相信与金战争不会败落。
可战争从来都是为政治,为经济服务的,军队打仗需要理由,更需要目标。
那西军作战的终极目标又是什么呢?
赵榛一死,大宋的政局同时也将发生巨变,西军不能再用两王争斗作为筹码争取舆论,那就只能另立目标。
军人为国而战没错,可是如今的大宋国之不国,赵构组建的伪朝廷在法理上还算正统,可这个正统若延续下去,将给大宋百姓带来巨大的灾难。
沈放送刘婉娘回到天威军,一家人渡过了短暂的欢愉时光,又马不停蹄的赶去乏驴岭都作院。
乏驴岭真是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杨三多主抓兵器火药,李会主抓材料筹集,没天没夜的生产战场上需要的一切兵器装备。
“头儿,都作院此前每月能打造五炼长柄刀五百把,重斧一百柄,熔铸铁枪头一千,飞矛一千,可现在河水封冻,水量少,水磨机不管用,出货少了一半。”
杨三多在河边指着拦断河流的一道巨大石坝,说道:“这水磨机还有一个弱点,它靠近河岸,铁铺也只能建在水边,地上湿气重,铁水很容易炸。”
杨三多说的水磨机,是沈放借鉴了后世重力水坝修建拦水坝,在拦水坝上开封闭渠,连接坝底平放的水车,靠水流的落差形成水压驱动水车。
这套构造与传统的水车不一样,封闭渠内装着铁管,水车也经过特殊处理,最大限度保证水压产生的势能都不损耗,而且均匀、连贯。
水车上安装有坚木曲柄,连接至岸上铁铺外面的套筒内,驱动重力锤均匀连贯的抬升、降落。
一言以蔽之,就像手工推石磨一般,让输入重力锤的力量保持均匀。
这其实已经有近代工业锻造机械的雏形了,只是沈放还没这个本事捣鼓出蒸汽机,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水力驱动。
当然,杨三多只说了其中的一个困惑,像水车轴承、套筒和抬升装置这些受力的关键部位,磨损变形非常严重,经常需要更换维护。
沈放当前还没办法获取更高强度的钢材,设计的这套装置也过于简陋,还没法和后世的工业机器相比。
可就算如此,放在这个世界里,它已是划时代的产物。
都作院的工匠以及前来领取兵器的将领,看到这套巨大的装置,都惊为天人。
这些,都进一步强化了沈放在西军的核心统治地位。
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将西军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运作起来。
沈放听完杨三多描述的各种困难,并没有当场给意见,而是查看了铁铺锻造兵器的每一个环节。
“三哥,南北朝的铸剑大师綦毋怀文用五牲之脂淬火,打造出旷世名刀宿铁刀,咱们的长柄刀正是基于此来的。”
沈放抓起铁匠刚刚打造出来的一把长柄刀胚料,用手掰了掰,刀身微微弯曲,手一松,又弹了回去。
“但是,在将士们战场上使用的时候,还是发觉了它有缺陷。”
杨三多一听,有些不服气了。
“头儿,这锻造之法可是张铁匠用上了汴京兵器都作院最好的门法打出来的,马扩都亲自承认,比禁军用的兵器还趁手。”
沈放看了杨三多一眼,笑问:“是么?”
沈放这么一笑,杨三多有些不自信了,忙问:“你就痛快些吧,它有啥缺陷?”
“刀口易卷,或者直接崩断。”
“这……哪有刀对砍一点儿不卷的啊!”
沈放放下刀胚,道:“三哥啊,你这思维有些僵化了,既然它会卷,会崩,那你与张茂的任务就是想办法解决了它。张茂在哪儿,把他叫来。”
杨三多点点头,出去一会儿把张茂领了进来。
张铁匠一见沈放,开心的笑道:“太尉,您让打造的炮筒有进展了。”
“哦!”沈放眼前一亮,“好,先把刀的事解决了,一会儿去瞧瞧你的杰作。”
沈放将张茂带进热气腾腾的铁铺,将可能改善长柄刀刀刃卷口或者崩断的方法说了一遍。
按照沈放的理解,刀刃卷,是硬度不够,刀刃崩,是韧性不足,这里面不是渗碳比例不对,就是淬火回火的工序有问题。
沈放建议张茂弄个实验室,将不同渗碳比例的实验刀具,以及分级淬火的成品刀分别试验,并做好记录,寻找出最好的锻造工艺。
油淬法张茂已熟练运用,灌钢法在都作院的匠人们眼里,也不是什么密法,沈放以为,问题还是出在流程上。
张茂很仔细的听取了沈放的意见,沈放说的有些他早已领会贯通,可是分级淬火却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张茂很是兴奋,也积极回应,同时也敢于提出质疑,两人就刀刃问题和刀身强度问题讨论了许久。
沈放不是工科男,对于现代锻造工艺和材料学只知些皮毛,可是在张茂眼里,已是通神一般的构想。
一个时辰后,三人来到山顶火炮制作坊,正好见到了孙炎,就将孙炎也一起叫上。
炮筒和火药弹丸分别由张茂和孙炎负责,将他们两人叫至一起,群策群力,或许能触发灵感,寻找出突破口。
张茂将他最新打造的炮筒搬了出来,沈放眼前一亮,这炮筒简直是件精美的工艺品啊!
张茂按照沈放上次来都作院的提点,将百炼精铁用凹槽钢模捶打成粗胚钢筒,再用风箱加热至半熔化状态,取出加入热熔后的钢条反复锻打,经过数次反复操作后,将钢卷熔合。
张茂还按照沈放的提示,在炮筒上挫出三道凹槽,同样用热熔的钢条填充进去,继续锻打,最后给炮筒加了三道钢箍。
而炮筒内部,张茂费了大量的时间去挫平,用手摸进去,光滑如镜。
张茂见沈放满脸严肃,有些沮丧的说道:“可是,火药室的粗细却很难把控,孙炎送来弹丸,试射几次,要不就卡弹,要不就……炸膛。”
“已经很不错了,你打造这支炮筒,用了多久?”
“十日。”
沈放没有立即回应,走到张茂制作的凹槽钢模前,摸了摸凹槽,又抬头望了望石屋顶。
要是能在这个凹槽上制作一副门架,安装一个重力锤,通过铰链或者多级齿轮传动,变成拥有固定势能的机械化锻造机,批量打造炮筒也许成为可能。
“孙炎,把你的弹丸取一颗来。”
孙炎点点头,从另一间作坊取来一枚漆黑的圆铁球。
沈放抓在手里,反复把玩着,脑子也在飞快的运作。
“你们说,是这弹丸不够圆还是炮筒不够光滑?”
张茂和孙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沈放笑道:“既然不能判断是谁的问题,那咱们就换个思路,把这弹丸改成长条形。”
说着,沈放顺手从铁砧上拿起一把铁锤,将手柄塞入炮筒。
“这样,你们还能不能分辨,是弹丸不够圆还是炮筒不够滑?”
张茂与孙炎对视一眼,同时狂喜。
对呀,将炮弹打造成柱形,不就完美的解决了缝隙问题了么?
孙炎激动的拱手一拜:“太尉真乃神人,孙炎苦思不得其解的难题,经过太尉点拨,已茅塞顿开了。”
孙炎是个急性子,想通了长期困扰的难题,便迫不及待的要钻入他的作坊。
“等等!”沈放出声阻拦下了他。
“二位师傅,我再给你们一句话,干将莫邪虽为世间珍品,却也世间仅有,而我要的意大利炮,却能像长柄刀一般大量拨给军队,明白了吗?”
“禀太尉,孙炎明白,要制式打造。”
沈放点点头,张茂与孙炎自顾自的干自己的活去了。
沈放虽然没见过猪上树,总见过猪跑不是?
后世的那些炮弹,不都是圆柱形的嘛,至于张茂与孙炎能不能打造出没有炮弹壳的炮,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这么捣腾,总比打造红夷大炮强吧?
伍有才传回来的消息说,金军也有火器了。
战争是科技的催化剂,真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