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听到对面的御营军统兵之人是杨沂中,很诧异。
杨沂中是什么人,他自然清楚。
杨沂中对赵构的忠心毋容置疑,因为他的忠心耿耿,让赵构渡过了逃难途中的每个日夜。
现在赵构将杨沂中派出来,打的是什么算盘?
沈放打了个哈哈,笑道:“原来是将门之后。杨将军,某素来敬仰英雄豪杰,在真定、井陉道起兵,也招募了不少统兵将帅。”
杨沂中板着脸,仅点了点头,没有应答。
“杨将军,某师从种师闵相公,算来也与将军有些缘分。你家主帅张俊张伯英也是西军老将,榆次杀熊岭一役,杨将军可曾参与?”
沈放这次用问话的形式展开对话,杨沂中纵使满腹狐疑,也不能不应答了。
“杨沂中不才,未曾参与。”
沈放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不过,也是万幸,那一仗极为惨烈。某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大宋禁军数十万,坚盔厚甲,粮草充足,为何就打不过金人呢?”
“后来,我西军开始有些起色,某便跃跃欲试,某就不信这个邪,亲自领兵长途奔袭了一次太原府。”
沈放见杨沂中满脸严肃,笑道:“他金人也是人嘛,也没有个三头六臂。这不,完颜银术可领着上万的精兵驻扎太原城,不也被我西军击败了嘛……”
沈放像见到了许久没见面的至交老友一般,隔着两军数千弓弩兵,侃侃而谈,硬是把对峙的双方士兵都整得一愣一愣的。
杨沂中依然戒备,几乎没有多少应答,全是沈放一人在谈笑风生。
赵榛躲在插满箭矢的马车下,身上的箭伤锥心刺骨般的疼,偏偏他极怕沈放,咬着牙不敢插一句嘴。
赵榛本是皇室亲王,从未遭受过这种罪,虽然也曾在牟驼岗皇家马场练习过骑马射箭,可更多时候是在那儿打马球。
他的身体算不上强壮,手臂上的箭伤不断的流血,他坚持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对死亡的恐惧,缓缓站了起来。
“欸……欸……”赵榛小声的发出了声响。
赵榛的发声,打断了沈放的演讲,沈放扭头望了过来。
“哦!怎么忘了这茬?殿下,你可好?”沈放笑眯眯的问。
赵榛见了沈放的笑容,吓得不敢应答。
“殿下,你不是与赵邦杰里应外合,挖空心思想回到汴京吗?喏,杨将军来接你来了,不快些过去!”
沈放反常的话语,让赵榛听了不寒而栗,吓得一哆嗦,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沈卿家,本王也是被贼人所迫……不,是被贼人所掳,绑架你夫人并非本王的主意。”
赵榛一番辩解,漏洞百出,让在场的双方将士大跌眼镜,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沈放神情巨变,语气凌厉的问:“就是说,殿下是知道这个主意了?只是没参与,或者说,没同意?”
赵榛一时失语,发觉后顿时汗流浃背,颤声辩解道:“不是……不是的,本王也被贼人所绑啊。”
“苦肉计吗?”
赵榛头摇成了拨浪鼓:“那些贼人将本王捆成了粽子,用尿布塞嘴,哪有这样的苦肉计?”
赵榛如此一说,阵营双方士兵都有人发出了憋笑声,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降温。
一国皇子能当着士兵的面说出这般不堪的话,真是贻笑大方了。
沈放没有笑,与整个国家遭受的苦难相比,赵家人受的这点委屈算个屁!
况且当日绑架现场,赵邦杰与赵榛的狐狸尾巴已露出来了,现在装可怜,更让人不齿。
汴京围城时,曾发生了姚平仲率兵偷袭金营之事,赵桓正是主谋。
可是姚平仲兵败逃亡后,金人要求宋廷质押太宰和肃王赵枢,赵桓当时两府班子的宰执们要么去职,要么级别不够,都不肯去金营质押。
赵桓只好去信粘罕,向金人元帅们诉苦,乞求放过,那道书信写得可比赵榛今日的自黑表演走心多了。
对面的杨沂中同样一脸肃然。
虽然沈放已放话,让信王走,可若是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将信王接回去,等于昭告天下,信王获救了。
官家及汪枢密暗示过,信王怀有圣旨,他若回朝,对大宋朝廷的冲击与破坏,绝不比沈放的叛逆轻。
赵榛见气氛慢慢缓和了,又道:“众位卿家,将士们,你们都是我大宋的肱骨之臣,如今强虏在外,兄弟何必隙于墙,大家的敌人是女真鞑虏。”
沈放皱着眉。
杨沂中板着脸。
赵榛不小心碰到了插在胳膊上的箭矢,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望了一眼沈放,犹豫半晌,最终将目光投向杨沂中。
“杨将军……可否替本王处理一下伤势?”
杨沂中抬了抬眼皮,又望向沈放。
就在这时,数匹快马从远处驰来,径直闯入两军阵前。
来人乃真定守卫军指挥使董才,在他身后有一匹战马上捆着一个人。
董才丝毫不顾两军对垒,翻身下马,将捆在马背上的人拎了下来,狠狠的踢了一脚,那人疼得身体剧烈的痉挛,不住颤抖。
“禀太尉,罪魁恶首逮着了,赵邦杰这厮装死,被一匹马踩中了腿蹦起来才发现他。”
躺在地上的人浑身是血,一条右腿更是诡异的向上勾,脱离了身体控制,显然已完全折断了。
赵榛见了赵邦杰这个模样,顿时脸色煞白,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沈放将目光扫向赵榛了。
沈放春风和煦,笑容满面道:“信王殿下,绑架你的贼子已就擒了。”
“杀了他,这贼子胆大包天,着实可恶!”
“杀他不过是一挥刀的事,可他身上藏着太多的事了,不问清楚,怎么还殿下一个清白?”
赵榛一愣,随即发疯一般大叫:“本王说杀就杀,像这样的乱国贼子,定斩不饶!”
沈放朝董才努了努嘴,董才会意,将蜷缩在地上的赵邦杰提了起来。
董才嘿嘿一笑,道:“赵寨主,你刚才也听到了信王殿下的话了吧,听兄弟一句劝,当初我董才还跟着金人助纣为虐呢,多得太尉心胸宽广,才有今天的我。”
紧接着,董才压低嗓门:“绑架大夫人的事也没完呢,你想看着这腿上生蛆,人却死不了吗?”
“你只剩一条路可选,学我就什么事没有。”
董才一番话,让赵邦杰灵台清醒。
自己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以沈放的狠辣手段,真会这么干。
如今,一心求死怕是奢望了,还不如将这些事和盘托出,日后再寻机会脱身。
赵邦杰突然入局,让杨沂中也焦虑了起来。
虽然他本人并不在乎赵邦杰嘴里吐出什么话来,可是他与汪枢密和黄签枢曾有密议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且,曹殿帅之死和赵邦杰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杨沂中再也镇定不了了,翻身下马,朝董才与赵邦杰的方向走来。
沙溢均猛然举起手中的神臂弩,大喝:“杨将军请留步!”
哗啦啦。
两军将士将放下的弓弩重新举了起来,神情戒备的指着对方,火药味瞬间重燃。
夹在中间的赵邦杰神经再也绷不住了,他突然从腰间玉带内抓出黄绸卷,将里面的黄麻纸攥在手里,近乎癫狂的大笑。
“本王有圣渊皇帝的密旨。”
“朕绍膺骏命,今强虏践踏,京都城破,社稷倾危……北方沿边乃固本之根,咸令信王榛矫例出镇真定,安万民、振国威……若京师政事不举,戎机枯竭,榛可统领雄师,登殿谒祖,中兴宋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赵榛已将这道圣旨刻入了心中,虽然已呈癫狂状态,却将圣旨上每个字都清晰无误的背了出来。
这一刻,赵榛在真定府过山车一般的经历,曹曚的血溅当场,沈放无形的威压,贾平豺狼一般的眼神,都浮上心头。
这一刻,赵榛潜藏在心底里的病魔彻底关不住了,压抑在心中多年的郁郁不得志彻底放飞。
“圣渊皇帝高瞻远瞩,令本王出镇北地,本王有鸿鹄之志,准备好了为大宋江山社稷血鉴轩辕,却被无端猜度,惶惶不可终日。”
“时惊闻二圣罹难,惶恐愈盛,不知家国在何方,曹殿帅旅真定,告诉本王九哥已立坛环丘方泽,祭拜宗庙南京称帝,邀本王同往应天府,这不气煞我么?”
“本王才是天之子,皇长兄钦定的皇储,九哥素来不得乾龙皇帝欢喜,韦贤妃更不能与我母亲明达皇后相提并论,为何这江山由他说了算?”
赵榛纵情高谈,随着话语的升高,双手有力的挥舞,箭伤处的凝血又开始流淌,血液重新将锦袍染红,他却浑然不觉。
“……如今的大宋,冥界鬼魅,人间蚍蜉横行无忌,待本王登临金殿,俯瞰天下,一扫污浊,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届时,你等宵小须知……朕,才是君王!”
赵榛双手猛然呈八字形挺举,挺着胸脯,昂着头,没有了笑容,满脸稚嫩中透着威严,突然向后笔挺的摔下,直至落地。
数千将士鸦雀无声,一时之间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等了好一会儿,从西军中走出一名士兵,走到赵榛面前,俯下身去看了又看,还用手去探了他鼻息,拨了眼皮。
士兵站起,满脸不可思议的惊呼:“殿下死了。”
死了?
惊诧之色呈现在每个人脸上。
他手臂上那箭伤算不上什么重伤,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说死便死了?
沈放暗笑,这老天爷看来不想把赵家这本糊涂账算清楚,赵榛是否也与他的祖上一样不幸不好说,反正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沈放从马背上下来,慢慢走到赵榛直挺挺的遗体面前,轻轻从头手里抽出那卷黄麻纸。
赵桓的书法不错,密旨上盖了传国玉玺章和徽宗皇帝的玉宝“双龙方印”,两个章后面,还有赵桓的画押。
看来赵桓匆忙当上皇帝,连自己的私章都来不及刻啊。
沈放朝杨沂中扬了扬手里的密旨,笑道:“杨将军,这道密旨,你可有兴趣带回去应天府,读给那些臣僚听听?”
就在这一时间段里,北方越来越多的骑兵汇聚过来,新到的军队得了军令,远远的候在外围,没有靠近。
如此一来,西军不光在兵力上,在士气上更胜御营军一筹。
义庄附近的战斗也渐渐结束,龙脊军稳稳的占据了村子不说,还派出大量的骑兵将周围的御营军扫荡一空。
信德府方向和赵州千言山也有不少的御营兵向战场逼进,同样遭遇了西军的强力阻击。
杨沂中同样也收到了各地的军情,黄潜善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进攻,可是杨沂中年纪轻轻,却已久经沙场,眼前沈放一副悠然自得的派头,分明已完全把控了战场局势。
御营军与西军的军力已分高下,继续进攻最后的结局只剩一个。
杨沂中讪讪应道:“沈太尉,御营军与西军本是同根生,何必势如水火?”
沈放大度的笑了:“行,听你的。某本就不想招惹你,对你们朝廷君臣那些算计更没有任何兴趣,既然事已了,我更关心我娘子的安危。杨将军,要不咱们就后会有期吧?”
杨沂中处境很是尴尬,精心策划的伏击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信王虽死,可那道密旨却落入了沈放的手里。
眼前这个义军首领赵邦杰也落入了沈放的手里,指不定,沈放还会从他嘴里挖出不少事来。
可是实力就摆在面前,打又打不过,只能就坡下驴了。
在场的双方士兵都能感觉出来,这场战斗已打不成了,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脸上神情也松懈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就后会有期了!”杨沂中拱拱手。
杨沂中领兵退走后,沈放交代全力救治赵邦杰后,心急火燎的向义庄赶去。
婉娘在战场上小产,放在当前的医疗条件下可是要人命的事。
董才等人自然知晓沈放急什么,各自收拢军队,打扫战场去了。
“哥,都怨我,要不嫂子也不会……”
“闭嘴,你这什么乌鸦嘴,你嫂子好着呢!牛鼻子给算过,你侄儿是个大胖小子,名字还给他取好了呢。”
“哥,要不弟弟赶回元氏,招婆子来?”
“这不用你操心,我老丈人早就准备了十几个稳婆,估计这会儿已到了村子里。”
“那……哥我能干些啥,不让我干些事,心里堵得慌。”
“你啥事不用干,别整天臭着个脸就行。”
“哥,这会儿弟弟笑不出来……”
沈放与侯勇一人一骑,泼风般向义庄急驰。
来到村口,一大堆人将村子堵得密不透风,都伸长了脖子向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沈放虽然谈笑风生,可是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临近村子,下了马,与侯勇从遍地的尸体上向前奔去。
哇!
一声清脆的婴儿哭啼声响起!
沈放悬着的心陡然放下,腿脚也不听使唤了。
小名麟儿,大名沈麒麟,纪天这牛鼻子还真有两把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