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婉娘的脸色有些苍白,紧闭双目。
王婆婆见状,轻轻的撩起刘婉娘娘宽大的裙摆,观察片刻,又用手轻轻抚摸她高高隆起的肚皮,脸色微变。
“王婆婆,怎么样?”马翠花关切的问。
“些许见红,怕是受了惊扰,动了胎气,却无大碍。”
马翠花是过来人,清楚王婆婆这是避重就轻。
“王婆婆,据实说吧。”
王婆婆轻轻的叹息一声,道:“若是往日,这不算什么,如今在马车上,万一小产怕不好对付。”
小产即是早产,一般情况下,正产风险还会很大,小产若是处置不当,大人小娃儿都要面临巨大的风险。
马车外面很安静,只能听到马蹄的“嘚嘚”声,黑衣人四骑围在四周,也不吭声,闷头前行。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突然,马车剧烈的晃动起来,一截马鞭不经意的捅开了马车的竹帘,马夫的身影现了出来。
马夫侧身回头,道声抱歉:“畜生不听话,跑偏了,小人侯勇惊扰到大夫人了。”
侯勇?
刘婉娘和马翠花对视一眼,会心的笑了起来。
她们登马车时,根本没留意马车夫被换了人。
侯勇是什么人,带着五百勇士潜入金军西路大军,在虎狼环伺之中将十万金骑搅得天翻地覆,全身而退。
当然,这只是普通井陉道军民能听到的壮举,就算是刘婉娘也仅仅是怀疑侯勇的举动,并不知实情。
眼前区区十几个黑衣人在侯勇手里,怕是扛不住一个照面。
马翠花故意提高了嗓门,斥道:“你好好的赶马,大夫人颠坏了身子骨,回头老娘找你算账。”
侯勇低头陪笑:“小人理会得。”
“车夫,这是到哪儿了?”
“马上到元氏县了,到了槐水边,要淌一道水路,大夫人可要坐稳当了。”
啪!
黑衣人一鞭子抽来,抽在侯勇身上,侯勇哎呦的叫了一声。
“泼贱贼,赶你的车,再啰嗦一句老子砍了你狗头。”
侯勇一缩脖子,连忙告饶:“爷手下留情,小人再不敢放一个屁了。”
“嘿嘿,知道就好。”黑衣人听了颇为满意,不再盯着侯勇了。
真定府地面的硬化路又宽又平整,没多久,车队便抵达元氏县。
元氏县守将魏大勋率领克敌军摆开阵仗,大批鲜衣亮甲的士兵列队道旁,统一制式的长柄刀泛着寒光,让赵邦杰看了心里发咻,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骑行。
魏大勋称接到军令,大夫人长期颠簸,需暂时休息调理,并将郎中也带了过来。
赵邦杰狐疑半晌,同意了。
马车队被安置在一个清空了人员的草料场内,最后一次补充干粮和草料。
刘婉娘身体确实弱,由马翠花和王婆婆搀扶着下了车。
几个健妇拿来了干净的衣裳,郎中也进了草料场细心的替刘婉娘把了脉,问了诊,开了药方。
赵邦杰一把从郎中手里夺过药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却是八珍汤、泰山磐石散之类的常见调理方子,并没有什么异常。
尔后,又是添置衣裳,抓药熬药,准备糕点什么的,前前后后费了一个多时辰。
赵邦杰等的不耐烦,诸事已毕,马上令车队开拔。
魏大勋也不阻拦,协助马车队过了槐水,干脆放行。
进入赵州境,满目疮痍之色顿起,十里之内不见人烟,只有马车队以及尾随而来的西军一千骑兵。
马翠花悄悄掀起竹帘一角,见外头的黑衣人眼睛望着远方,心不在焉的模样,便从衣袖里抽出一张小纸。
这小纸条是郎中趁着替刘婉娘把脉时,悄悄押在了案几下,示意马翠花取了去。
马翠花识不了多少字,将纸条给了刘婉娘,自己小心的盯着外面的黑衣人。
刘婉娘看了眼纸条,马上将它搓碎,附在马翠花耳边小声的说了几句。
马翠花会意,掀起马车一侧的竹帘,朝外面叫唤:“外面的,大夫人要解手,停一下!”
说着,马翠花掀起前面的竹帘,准备下车。
挨近侯勇后颈时,马翠花快速的吐了几个字,一纵身跳下马车。
赵邦杰打马过来,疑惑的问清缘由,听了后咒骂几声,却也只能允许了。
赵邦杰恨不得马上就越过赵州,只要将马车队引至临城,他的任务就算达成了。
侯勇危襟正坐,连头也没回一下。
官道从高邑通往柏乡县,还有一条济水,虽是秋冬季节河水水量不大,马车要平安渡过还要耗费些时间。
按照当下的脚程,日落前能抵达济水河边算快的了。
贾参议造势需要时间,要不然,从出了真定城开始,侯勇便能动手了。
马翠花那几句话,让侯勇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死在他手里的赵家人不在少数,可是这次要当着御营军的面制造冲突,还要将赵榛除掉,确实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梁照业会提前率领死士等在柏乡与临城之间的义庄配合动手。
想到这儿,侯勇的嘴角细微的划出了弧线,义庄,好村名啊。
寒风在广袤的平原上毫无阻滞的刮,侯勇如同一尊石佛般,纹丝不动。
他与梁照业九死一生,从十万金骑中杀出一条血路,五百勇士仅剩三十余人。
这三十余弟兄血脉早已融合在一起,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接下来,很可能还有一场恶仗。
哪怕在平原上与对手硬刚,侯勇眉头也不眨一下,可是要保护大夫人与马翠花平安离开战场,却是万般艰难。
御营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自己不清楚,但是看赵邦杰一脸的轻松模样,怕是对手也做了万全准备。
侯勇将罩在头上的布头兜扯了下来,好让寒风从脖子上灌入身躯。
越是冰凉,他越是冷静。
马车队又启动了,侯勇甩了个响鞭,大喝一声:“驾!”
“殿下,你以为真就逃出生天了?”
“哈哈,赵卿家已拿住沈放的妻子,他如何敢动?哪怕是再派一万骑兵,他也不敢动手。”
后面一辆马车里,曹歆与赵榛小声对谈。
赵榛掩饰不住兴奋,压低嗓门笑道:“狂人须得狂人治,沈逆贼跋扈一时,嚣张不了一世,他软禁本王,号令西军,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待本王回到汴京,将他的暴行揭穿,再引军北上,诛杀此贼,复我赵家山河,也算对先皇有个交代了。”
曹歆淡淡应道:“殿下以为,你回到汴京,就有人听从号令了?”
“宗汝霖对朝廷忠心耿耿,本王只需亮出圣渊皇帝的诏书宣读,他岂有不从之理?”
“殿下……真有天子诏书?”
“那还有假!”
赵榛说着,伸手从腰间革带的一条缝隙里抠了又抠,取出一个黄绸包,小心翼翼的展开,将诏书反向显示给曹歆看。
果然是宫廷诏书专用的黄麻纸,隐约还有圣渊皇帝的红批画押。
“朕绍膺骏命,今强虏践踏,京都城破,社稷倾危,北方沿边乃固本之根,咸令信王榛矫例出镇真定,安万民、振国威……若京师政事不举,戎机枯竭,榛可统领雄师,登殿谒祖,中兴宋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赵榛很是畅快的念着圣渊皇帝诏书。
应是圣渊皇帝预感到了某种危机,这诏书事无巨细,将赵榛称帝后如何恢复江山社稷都构想得明明白白,与九哥康王手里那卷诏书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
自己出镇在先,九哥却是临危受命,九哥开牙建府领的是将令,而自己手里捧的可是继统的诏书,效用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自己手持诏书,在汴京紫宸殿奏唱,必能号令群臣,掩有天下。
曹歆忍不住打断赵榛,道:“殿下,你可想过,先帝已宾天,应天府急着将你接回,为的是什么?”
赵榛一愣:“此事极为隐秘,除了阖门袛侯程先,就李公知晓有诏书这事。而诏书写了些什么,恐怕没人知晓。”
“殿下,李公曾说,程先死得不明不白,还有,奴家叔叔为何迟不来早不来,殿下出镇,他却也来了。”
赵榛一惊,脱口而出:“你是说程先已泄露了机密,曹殿帅也是受人指使?”
“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禁中本就不是人间净土,圣渊皇帝和乾龙皇帝还曾相互猜疑呢,何况殿下破天荒的出镇河北要地,能不引起猜度吗?”
赵榛终于听得冷汗汵汵。
“殿下,赵邦杰看似绿林粗鄙汉子,可城府颇深,他如此粗鲁的将殿下捆绑,已是非常之不敬。试想,若是殿下日后得以登上金殿,君临天下,他赵邦杰这点功劳,不足以赦其死罪啊。”
“快别说了!”
赵榛此时已是魂不附体,敢情,所有人都在视自己为砧板上的肉了!
……
贾平派出去的人还是慢了一步,驻守信德府的签枢黄潜善早已飞马驰报,消息接踵传至了汴京与应天府。
宗泽听闻消息大惊失色。
沈放身怀六甲的妻子被抓,信王被救,还是在西军重兵把守的真定城发生的事。
这事绝对没有黄潜善想的这么简单。
宗泽当即传急令,命镇守滑州的薛广,镇守安利军的权彦邦率步骑星夜急行军奔向信德府。
沈放的性格他太清楚了,他岂会被一个小小的义军首领将妻子和信王轻易绑走,这里有巨大的变数啊。
此前李成偷袭了西军的顺州军,沈放当即命精锐之师迅速南下,将京东二路搅得天翻地覆,孔彦舟三万御营军被消灭殆尽,王彦挂帅出兵,也被沈放亲率骑兵长途奔袭,打得溃不成军。
而始作俑者李成,却在混乱中脱身了。
顺带着,沈放还将盘踞在京东二路的杨天王等匪军打得落荒而逃。
宗泽当然知晓西军的实力,隐约间,他似乎发觉了沈放远不止复仇这么简单。
黄潜善妄想以一个义军首领牵制西军,必然要酿成大祸。
就在宗泽调兵遣将时,南京应天府朝廷收到了八百里加急战报。
赵构在应天书院召集群臣,命閤门袛侯秦仔将黄潜善的战报当着群臣的面宣读了。
汪伯彦、王云、张悫、梁扬祖、耿南仲、张邦昌、吴开、莫铸等臣僚听了顿时炸锅。
这事来的太突然了。
沈放的妻子被抓算不上什么,信王若是接回来,却是为何?
尤其是耿南仲、王云、吴开、莫铸等官员是京官,或多或少都听闻了一些宫廷秘闻。
信王赵榛乃明达皇后之子,明达皇后虽出身低微,却深受乾龙皇帝宠幸,由才人窜升至贵妃,地位仅低于皇后。
何为宠幸?
明达皇后二十五岁崩,却为乾龙皇帝产下三子三女,其中五帝姬赵福金就是人尽皆知的乾龙皇帝掌上明珠。
反观新天子之母韦贤妃,乃是由乔贵妃提携才得以入乾龙皇帝眼目。
韦氏的龙德宫贤妃封号,还是因为赵构自愿赴金营为质,才临时封的。
士人讲究门楣出身,亲王也要多少依赖母亲的地位。
若是信王回朝,对新官家多少有些影响。
特别是信王出镇这事,开了大宋亲王出镇的先河。
赵榛出镇不是挂职的虚衔,而是实打实的领了皇帝圣旨,主管一方军政、民事。
听说,信王还有一道秘旨……
耿南仲出班,持笏拜道:“陛下,信王若回朝,当如何安置?”
赵构满脸的欣喜:“我大宋遭此劫难,今能救回皇弟,是件大喜事啊!卿家在想什么呢?”
耿南仲被噎塞了话头,连忙道贺:“陛下英明,是臣多虑了。”
梁扬祖脸色忧愁,出班道:“臣以为,沈放的妻室被抓之事,不可等闲视之。逆军在京东二路驻扎有军队,若是沈贼子悍然发难,对朝廷危害极大。”
应天府属京东西路,与郓州相距不过三百余里地,且是平原地形,若是骑兵全速突袭,三两天之内即能抵达应天府。
王云也站了出来,进言道:“义军首领赵邦杰虽然与朝廷没有任何瓜葛,可他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是向着黄签枢驻扎的州县退走,难免让逆军有所联想。臣以为,当派重臣极速赶往信德府妥善处置,防止事态升级。”
吴开、莫铸见王云将话题扯开了,也跟进劝谏,大体不在乎减少误判,制止兵戈。
倒是张邦昌像棵老松一般定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
赵构环视了一周众臣僚,目光停留在班头的汪伯彦身上,问:“汪卿家,你掌枢密院事,你作何想?”
汪伯彦朝赵构躬身一拜,望着王云道:“王相与吴、莫二位侍郎有没有替朝廷想想?西军不过是一股叛军,王师所至,还怕他能将大宋的天给掀了下来不成?”
“臣倒以为,赵邦杰带着人质向南避走,正是解决这支叛军领导权的一个绝好契机。”
“西军确实勇猛敢战,可被有心人糊了心智,将矛头对准了自家人,若是趁沈贼子心急火燎想着救人之时,列重兵于信德府,再由重臣持招安书于阵前宣读,想必心中有大宋,有黎明百姓的军将会松动。”
“哪怕是招安不成,也能在西军内部安下楔子,瓦解沈放惑众之妖言,促成其内部分化,为日后兵不血刃解决西军问题埋下种子。”
御营使王渊突然出列,反讥道:“汪枢密此言未免过于浮夸,王彦都统向来以勇猛善战著称,可对上沈放本人亲自出阵,完全不是对手。”
“恕我王渊耿直,若真打起来,黄签枢不见得就能打赢西军,搞不好,还被西军洞穿黄河防线。”
王渊朝赵构一拜,道:“殿下,金人还在太原、河间二府虎视眈眈,我朝却与西军大战起来,不正好给了金人出兵的理由吗?臣以为,信王殿下可接回来安置,那些女眷却应当放回,靠几个女人想改变大宋当前的乱象,实是不智啊。”
王渊的话,又引起众臣僚的争辩,尤其是耿南仲,激烈的反驳,称这是在养虎为患,危害极广。
众说不一,赵构听得心烦,正好又是到了午膳的时候,便命众臣僚散了,午后再议。
遣散了众臣僚,汪伯彦引着赵构退回了书院内皇帝临时的书房,屏退了侍从。
“官家,宗汝霖已着薛广、权彦邦紧急发兵北上,若是他二人能及时赶至信德府,黄签枢手里便有了五万精兵强将了。”
赵构听了一阵沉思,久久才道:“可有把握?”
汪伯彦伸出左手,展开食指和拇指,道:“八成的把握!”
赵构叹息一声,道:“那就让黄潜善放手去干吧,若事成正好一劳永逸。”
汪伯彦连忙躬身,低头过腰,道:“臣这就派人送信。”
汪伯彦欲退走,又被赵构叫回来。
“汪卿家,刘豫那里可有新的消息?”
“回官家话,刘知府在云中见到了粘汗,金人提议要朝廷先发兵。”
赵构哼了一声:“金人狡诈,不可信!他们巴不得御营军与逆军大打出手。”
汪伯彦辩道:“官家,话虽如此,可金人的二太子却是被西军打死的,这点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况且,只要西军一直挡在井陉道,金人若想南下,却是不能。”
“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内乱之祸猛于虎。权且答应金人的要求,金人出了口恶气,还能给朝廷换来喘息的时间,至于两河与熙河之地是否交割,也不是他胡虏说吞下就能吞下的。”
“只要朝廷不送正式誓书过去,日后一口咬定是金人违的约定,他也只能吃哑巴亏。”
赵构似乎安心了些,挥挥手,令汪伯彦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