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井陉道,被十万西军,数十万百姓硬生生的踏成了一条康庄大道。
沈放本就十分重视军队驰道的建设,更别说这条连接河北河东的大动脉了。
太行山特有的陡崖像一根根巨大的石柱插入大地,有些山体近乎垂直,数百丈的断崖立在甬道边,巍峨由此生。
甬道上铺着碎石和燃尽的黑石脂碎渣,人马车辆行在上面,极为舒适,就算大雨滂沱,甬道依然滴水不藏。
甬道两旁都开了数尺至一丈不等的沟渠,哪怕是遇上山洪,整条甬道依然不受侵害。
刘婉娘小的时候在汴京里待过,就算京畿路汴河边那些漕运官道也没这么宽敞、舒适。
身下的马车厢在有节奏的晃动着。
这辆马车,沈放抽空亲自绘制图纸,由兵器都作院里的能工巧匠制成,他们在车底盘上安装了一些奇怪的铁圈,骡子就算紧走慢跑,车里依然不觉得摇晃,反而感觉像摇篮一般,让刘婉娘陶醉。
“我的儿呀,你爹给你做的摇篮,你可感觉到了?”
刘婉娘摸着坚挺的肚子,脸上满满的幸福与安详,正对着肚子呢喃细语。
“你爹现在统领着数十万兵马,正与女真鞑子作战,我的儿呀,你可知数十万是多大的阵仗?”
“如今的世道,兵匪横行,朝廷无能,百姓遭殃。你爹爹说,他要荡尽世间一切鬼魅,还百姓一片蔚蓝天空。”
“这是大丈夫所为,也是我儿你的骄傲,你的榜样。”
从祝峰山出发,越过冶水河石桥,进入虎头山曲折的石林,甬道变得拥挤起来。
不断有军队的骑兵、辎重车辆从马车旁边越过,搅起泥尘。
马翠花在前引路,不停的咒骂着不长眼的士兵。
士兵们嘻嘻哈哈的应付着咒骂,依然放肆的驱马急驰。
军队拥有优先通行权,哪怕是遇上泼辣的杨指挥使夫人,士兵们都不必担心受责罚。
刘婉娘掀起帘子,见远处高耸的虎头山石堡边沿,一名身着红色披风的瘦小身影在乱石嶙峋中傲然屹立,数百名士兵在她的注视下正在攀岩训练。
那是伍阎王的媳妇朱瑶。
刘婉娘很羡慕朱瑶,人长的漂亮不说,还能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去到哪儿都是西军最为艳丽的色彩。
相对于豪爽侠义的朱瑶,曹歆更让人琢磨不透。
那个女人出身名门,沈放曾说,她是赵榛的精神支柱,若是将她击破,赵榛必然崩溃。
女人特有的敏感。
刘婉娘总觉得这个曹歆面对自己的夫君时,有种道不明言不透的复杂神情。
越是如此,刘婉娘越是审慎,毕竟赵榛走到末日之时,曹歆是要跟着陪葬的。
马车队驶入真定城前,气氛骤然紧张。
城内大批的骑兵铁甲铿锵,兵器晃亮的列队出城。
城外巨大的校场上尘土飞扬,骑兵们操演的呼喝声刺破苍穹。
就是马翠花,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大夫人,军队在出城,咱们暂时进不去,要不就原地等待一会儿吧?”马翠花隔帘询问。
“嫂子,令马车队靠边些,别碍着将士们。”
“这就去办。”
马翠花从赶马副座上下来,利索的指挥马车队靠边。
车队规模不大,除了八名侍卫,还有稳婆两人,伙夫一人,马车二辆。
远处正在奔驰的军健中,突出一人,向马车队赶来。
来人是七小将之一,杨得志。
杨得志见了马翠花,嘻嘻笑道:“翠花嫂子,你是越瞧越漂亮了。”
“贫嘴。”
“可不是嘛,弟兄们都眼巴巴的瞧着你呢。”
“瞧老娘干啥?”
“嘿嘿,瞧你身后的娘子军。”
“你们这些个色心狼胚子,老娘说你们怎么会瞎了眼,盯上个黄脸婆子呢。”
杨得志看向那辆特大号的马车,问:“是大夫人?”
“知道了还问,还不滚下来请安!”
杨得志不敢再顶嘴,翻身下马,朝蒙着布帘的马车躬身一拜:“杨得志拜见大夫人。”
同车的稳婆掀开帘子,刘婉娘将脸伸出帘外,示意杨得志过来说话。
刘婉娘嫣然道:“杨将军,你不是在祁州前线么?”
“回大夫人话,金军势盛,李郎君说要杀威,命末将回城与司监伍阎王商议增兵。”
“嗯,前线的事,我不多问。李郎君自个儿可安全?”
“李郎君能有啥事,他歇得久了皮痒痒,不找狗鞑子的麻烦算是仁慈了。”
“总之,你告诉李郎君,他打仗可不是为了自个儿惬意,他身后还有念想着他的人呢。”
“咳,他爹从不管他的事,他娘女人家的,担心也正常。”
刘婉娘望着杨得志,笑而不语。
杨得志一凛,猛然醒悟道:“李郎君的事儿成了?”
刘婉娘:“什么事儿成了?”
“还能有啥事,不就是迎娶茂徳帝姬之事!”
“呵,我可没说成没成。”
杨得志挠挠头,又望着刘婉娘的眼睛确认一番,吞吞吐吐的问:“到底成没成,大夫人您给句痛快话啊!”
杨得志与魏大勋、王海等七小将长期借行军路过的机会到沈府蹭饭,顺便将沈放的行踪和作战情报透露给刘婉娘,深得刘婉娘喜爱,是以在她面前倒是无所顾忌。
“杨将军,你就将我的话带给李郎君,他自然听得明白。”
杨得志顿时开窍,哈哈笑道:“八成是成了!大夫人放心,李郎君听了定会欣喜若狂。”
刘婉娘没有回应,转而问道:“沈放他人在哪儿?”
“头儿没两天就要回来了,南边的事情已妥,咱们在真定府地面狠狠揍他狗鞑子一通,没准他们发觉啃不动咱们,就要找南边那群脓包的麻烦去了。”
刘婉娘皱眉:“这事可不小,你们得上心些。”
“咳,头儿妙计通神,只要是他谋划的事,没有哪件不成,大夫人你就安心的……”
说着,杨得志指了指刘婉娘被马车厢组隔着的肚子,大夫人马上要临盆了,杨得志还是拎得清楚轻重。
刘婉娘又问了些南方的战事细节,见出城的军队已空出了道路,便让马翠花上车,一起进了城。
通判王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已早早的候在南门内,见了车队便上前请安。
刘婉娘为了省事,就让王启在前带队,径直去了信王府。
裘侍读见王启领着一众人等入府,连忙通报赵榛。
赵榛正无聊的拿着一支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听闻刘婉娘突然造访,连忙丢下木枝,小跑着入了会客厅,见刘婉娘正抬眼四顾,不自觉的就弓下了腰。
“殿下,您这是要折煞奴家么?”刘婉娘淡淡一笑。
说实话,刘婉娘与曹歆都是绝世的美人儿,虽然她现在大腹便便,身材走了样,可是脸上的神韵丝毫不输那些豆蔻少女。
可另外一方面,刘婉娘又与那些待阁闺中的小娘子有着明显的区别。
哪怕她在微笑着,赵榛依然感觉到了不怒自威的气场。
“大……夫人,您造访王府,有甚么要紧事?”赵榛似乎忘了他才是大宋亲王,说话都磕磕巴巴了。
刘婉娘并没有戳穿赵榛的失态,嫣然笑道:“奴家在天威军待得闷了,就想着四处走走,既然来了真定,就想着找曹王妃叙叙旧情吧。”
赵榛听闻刘婉娘是要找曹歆,悬着的心放宽了,可还没落地,马上又崩了起来。
她,马上要临盆了,哪儿有闲心四处逛?
况且,她与曹歆哪来的旧情?
这时,小娃儿曹昉从后堂一蹦一跳的跑了进来。
刘婉娘见过曹昉,笑道:“小将军,你姐姐呢?”
曹昉一愣,瞬间又被那声“小将军”给捧上了天,拿腔拿调的应道:“本将军开路,带仙女姐姐去见我姐。”
仙女姐姐?
刘婉娘真被逗乐了,笑容灿烂,牵着曹昉的手,亦步亦趋的跟进了后堂。
后堂的一个小花园里,曹歆放下手里的小锄头,小跑着迎上来,满脸疑虑:“大夫人,你怎么来了。”
刘婉娘腆着肚子,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你来了。”
曹歆擦了擦手,赶紧过来扶着刘婉娘,小声道:“天大的事也不能让大夫人这个时候亲自登门啊。”
“这是求人办事的诚意,奴家须得亲自来。”
两人肩并肩,慢慢的向回廊里走去,马翠花与古氏只听到两人在小声嘀咕,却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可是从曹歆凝重的神情来看,显然刘婉娘的话不轻……
在一个堆放杂物的昏暗厢房里,三个黑影蹲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
“殿下,这是天赐良机,今日错失了,您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座宅子。”
“等等,本王现在脑子很乱,很乱。”
“殿下……”
“裘侍读,你先别说话,马将军说说,你可有把握?”
“殿下请放心,马某这条贱命丢了就丢人了,赵寨主已重金收买了死士数十,只要出了赵州地面,沈放那狗东西想截击咱们那是痴心妄想。”
黑暗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两个黑影不停的比划着,中间那个黑影却一动不动。
“你们想过没有,背嵬军、踏白军和龙脊军乃沈放的王牌军,此刻都在真定,万一失手,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我的殿下啊,沈放面慈心黑,乾龙皇帝和圣渊皇帝他都敢杀,待他露出獠牙之日,殿下您又算什么?”
“再说了,伍有才他们都将心思放在了河间府、中山府的金军身上,根本不可能想到会有此事发生。”
“本王还是以为不妥,挟持了沈放的女人,我等行动不便,被千万西军铁骑包围,难有胜算。且你们也说了,沈放是个狠心之徒,万一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不顾呢?”
“殿下,置之死地方得后生,您被拘押于此,本就是一盘死棋,树挪死人挪活呀!况且马将军、赵寨主已是豁出去了,退一万步来说,您也是肉票之一。”
中间的一个黑影直起了腰,右手拳头握了又松,死寂的厢房只能听到他手指关节发出的“哔哔”声。
左边一个黑影伸手拽着中间黑影,悲声低泣:“殿下,小人自小追随殿下,这条命本就是殿下的,沈放挟天子以令诸侯,殿下您被利用完了就会成绊脚石……”
中间黑影猛然一抖,似乎下了决心,声音低沉道:“好,马将军,你通知赵寨主动手吧……把曹歆也绑了,她弟弟就算了。”
剩余两个黑影几乎同时点头,先后蹑手蹑脚的出了厢房。
王启没有跟进后堂,这一群人里就他一个男人,进入后堂不太方便。
他在会客厅里待得无聊,便顺着厅前回廊走,顺便欣赏一下真定城里最大的宅子。
“啧啧,曹家还真是有钱,这廊柱怕不是沉香木吧?”
王启小声嘀咕着,脚步没有停,穿过一道圆形的拱门,拱门后的山石之间,隐着几间错落有致,自成一体的阁楼。
“真是暴殄天物,城中那么多将士挤在军营里睡大通铺,信王府才几个人,住这么大的宅第。”
恍惚间,王启发现山石间好像有人在走动,正觉得好奇,一个年轻男子从山石后露出了脑袋。
王启下意识的将身子向拱门后缩了缩,给王府的人看见自己偷偷窥视总不太好的。
可是忍不住,王启又悄悄的探出半张脸,望向那些造型别致的假石山。
这次,他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王府里信王的侍读裘延年,另外一个……竟然是马大胡子!
这马大胡子怎么跑到信王府来了?!
王启一扫散漫,迅速的将身子重新藏在拱门后。
马大胡子在保卫真定城时也算立下了小小的功劳,可此人绿林习气难改,色心重,常有出格之举。
在祝峰山训练期间,马大胡子试图闯入禁地调戏女子,被沈太尉亲自关过禁闭。
这些都是传得极广的事,可此后,王启重未听闻过马大胡子的事了。
他今日悄悄与信王府的人走到一起,明眼人都能想到,定然憋不出好尿。
因为上次曹曚暴亡的缘故,沈放严禁西军进入信王府,大夫人带来的八名侍卫都只能留在大门外,这大宅里只有王启一个男性外人了。
信王府,包括曹氏祖宅,都被贾平安排心腹之人严密盯着,马大胡子是怎么进来的?
王启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脚下迈开了步子。
裘延年与马大胡子从阁楼出来后,脚不停歇,向后院急走,王启借着假山掩护,悄悄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后院一间杂物房,径直进去,啪的将门关上。
王启留意到杂物房的一处死角落里堆着锄头、箩筐等农具,尽量放轻脚步,潜行过去。
“马将军,时间紧迫,你让赵寨主立即行动。不用理会贾平那些爪牙,只要进入王府,事便可成。”
“我这边想办法拖住人,实在不行,我会让王府侍卫关闭大门。”
“裘侍读,您尽管放心,老子受够了这鸟日子,富贵险中求,这一票老子押上了这条烂命。”
“别啰嗦了,快快行动。”
王启一颗心嘭嘭乱跳,将窗纸戳了一个洞。
从洞口望去,只见马大胡子正撅着屁股下了一个像地窖的口子。
待马大胡子进去后,裘延年即刻盖上木板,再在上面堆了几个竹篾框,之后,转身出了杂物房。
王启藏身的地方是个死角落,裘延年并未发觉有跟哨,脚步匆匆的走了。
赵寨主是谁?
马大胡子嘴里的“富贵险中求”又是何事?
王启反复咀嚼裘延年与马大胡子的话,脑海里突然蹦出“拖住人”,“关大门”这两句话。
好家伙,这两个贼子该不会针对大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