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没对王彦下狠手。
其实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沈放自己纠结了很久。
对于大宋当下各类正派、反派的重要角色,自己已早早的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每个人都不可能脱离了社会环境独立存在,那人要融入环境,必然要被环境,或者说局势左右。
王彦是与岳飞一般的英雄人物,哪怕是不能将其招至麾下,沈放也不能用营啸的方式对待宗泽手下的军队。
天亮后,沈放终于明了自己正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被史家贴上标签的正派人物,此刻正大兵压境,将一万余军队开至曹县。
世事无绝对,正义与邪恶没有根本的界限,李成当初也是一名一心抗金的热血青年,却被兵荒马乱的环境锤打成了伪齐的大将,终生与大宋为敌。
就是李若水,这个被自己奉为师表的圣渊皇帝一朝重臣,也专注于党同伐异。
那个传颂千年,被后世传为美谈的“凿壁偷光”读书人,后续同样不光彩。
而自己,放在“成王败寇”的政治叙事中,其实也在干着不耻的勾当,当初在信德府,本可以救下张叔夜的,还不是为了行事保密放弃了他。
既如此,又何必苛责他人呢?
令沈放意外的是,李成并没有开城门迎接救援的军队,而是将之拒在南城外。
沈放与虞世豪等骑兵是用急行军的方式赶至曹县,后续的援兵不能及时赶来,王彦的大军一至,力量的天平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沈放的本意是不想让李成溜之大吉,他犯下的错,必须由他自己来偿还。
像李成这样的人,虽有大才,却不能叫人放心任用。
虽然局势已发生了变化,可从李成偷袭得手,马上就远远的遁走曹县来看,他依然是个标准的流寇。
而像这样的流寇或者说是匪军,大宋已遍地开花。
当初招募望北镇七十二寨匪兵时,沈放已有些后悔。
张铁山、陈麻子、大刀刘、朴雄等人当惯了土匪,回到祝峰山训练营,依然绿林习气不改,到现在也没能将他们完全驯服,融入西军的作战体系中。
倒是同样是义军首领出身的杨进、丁进二人,经过杜充免费调教,很快便充入各军。
此刻,王彦手里的骑兵数量不过二百余骑,虽然将军队开至了城外,与西军骑兵形成了对峙,他却不敢妄然发起进攻,只能将营寨扎在南门外。
步与骑之间的战斗,步兵始终是弱势的一方,况且,对方是连金人铁骑也敢硬磕的角色。
李成终于从谢克家派的信使口中得知,城北外给他心理上造成极大阴影的大批骑兵,不过是草扎人。
即便如此,李成依然没给谢克家明确的态度。
王彦见李成始终不开城门,很是恼火,可是他军中有一名监军谢克家,由不得他决定如何作战。
发兵前,应天府枢密院已授予谢克家作战方略,便宜行事的权力不在主帅王彦,而在监军手里。
谢克家令王彦在城外摆开阵势,张弩掠阵,徐徐逼向西军。
御营军拥有一万余名将士,而西军骑兵不足两千名,谢克家很笃定即便不能击败对手,起码能逼退之。
只要将西军骑兵赶出了曹县,这次救援的战略就算达成,若是能将西军骑兵击杀一部,便算立功。
沈放拒绝了刘翊领兵出击的提议,让刘翊坐镇后方,自己和虞世豪、蒋干分领三支骑兵,杀入御营军步兵阵。
西军此前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搅动局势,让远在北方的金人去判断时机。
光明正大的击败王彦,也算对得起宗泽了。
沈放已许久没有亲自下场参战了,是以,骑兵们见沈放亲冒矢石,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无不奋勇争先。
一时间,千骑同奔,大地微动。
沈放手持白蜡木枪,冒着漫天的箭矢,直贯敌阵,枪如游龙,铁驹如虎。
沈放率中军强横的冲开了一道口子后,虞世豪、蒋干分领骑兵从侧翼同时插入。
这种强度的战斗,西军经历得太多了,只是攻守方换了位置而已。
时移世易,西军如今的衣甲兵器供给早已在大宋能工巧匠的手里攀上了新高峰。
骑兵们身穿的铠甲从头顶兜鍪到脚底坨泥板,都是由精细轻便的冷锻甲叶窜掇而成,内里再衬上皮制的衬甲,良好的防护让骑兵们泼风一般向前冲。
反观三十七岁的王彦,脸上的凝重之色丝毫未褪。
张翼、白安民二将领命出战。
此二将的能力他放十二个心。
靖康二年金军北返,在开德府、滑州、卫州、安利军一带,宗汝霖以千车之阵抵抗金军,张翼、白安民便在阵中。
虽然狙击失败了,却涌现出一大批才堪大用的将才,此二人便是其中的翘楚。
王彦坐镇中军未出战,纵览全局,渐渐发觉了不对劲。
西军骑兵并未将杀伤对手当成第一要务,而是以集群冲锋的威力,将御营军严密的步兵阵强硬切割成几部分。
尤其是中间一支骑兵,在一名鲜红战甲的将官指挥下,行进迅速。
王彦身在塔台上,看得真切。
那员悍将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撕开了御营军的防线,挥舞着一杆长枪,左挑右拨,如入无人之境。
王彦治下的士兵虽然战场纪律严明,可是西军骑兵坚盔硬甲,连战马都被马甲严密包裹,弓弩很难射穿。
两军近身接战后,御营军步兵的长枪失去了防御效用,反而扰乱了自身的步阵。
战场局势,千钧一发。
一丝丝的破绽可成溃堤之洪。
“偏将王鞍、程度听令,你二人各令刀盾兵五百,从两翼插入,将敌军的冲锋之势打乱。”
王鞍、程度领命,匆匆率本部步兵出战。
沈放并未尽全力杀敌,只是纵马急冲,御营兵手里的刀枪不停的招呼在身上,鲜亮的铠甲被砍刺得哐哐作响。
沈放右手紧紧的抓牢白蜡木枪,在战马速度的加持下,不用费多大的力气,便扫倒一大片敌方步兵。
御营军的步兵阵已被捅了个大窟窿,士兵们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们虽然勇猛,可人从众,真正与骑兵接战的只是少数,多数士兵乱哄哄的向前涌,反而令自己的脚步更为凌乱,失去章法。
前方涌来一队刀盾兵,领头的一名大胡子动作极为生猛,手提大斧,以盾开路,一路将持长枪步兵撞开,直直朝沈放所处位置冲来。
“嘿,总算有个识货的。”
沈放暗笑,腾开一只手猛拉缰绳,胯下战马受到指引,朝大胡子相反的方向跨开蹄子。
同时,沈放回首望一眼身后,大呼:“小心刀盾兵!”
身后的骑兵追随着沈放一同转向,有一部分埋头冲锋的骑兵来不及调转马头,如同山洪一般冲入刀盾兵之中。
大胡子怒喝一声,纵身跃起,不顾骑兵挥来的血红长刀,左手的铁皮圆盾朝骑兵的马头一挡,右手大斧呼呼的砸向骑兵的脖子。
骑兵最忌钝击,锋利的刀枪或许能刺破铠甲,伤不及内脏。
可钝器挥来,巨大的冲击直接把脏器震裂,骑兵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沈放领着骑兵掉了个向,冲锋的势头顿时减慢,御营军步兵抓住机会,手里的兵器疯狂的输出。
西军骑兵,顿时险象环生。
身在塔台的王彦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笑容,就是不懂用兵布阵的谢克家也瞧出了局势的变化。
“王都统,逆军颓势已现,把预备队派上去全歼了它,我定会替你请功!”
王彦朝谢克家礼节性的拱手:“谢翰林,阵势刚动,还须检验效果,西军素来狡诈,我军步兵为主,不可不防。”
“王都统,战机稍纵即逝,待逆军缓过劲来,你将痛失大好局面呐。”
“况且,你须明白,这一战,事关朝廷安危,发兵前,陛下可是亲自召示过,下过阵图的。”
谢克家将赵构搬了出来,意在提醒王彦。
王彦胸窝一阵隐痛,谢克家一个门外汉,根本不知兵机为何物,可他是监军,奉着天子的旨意随军。
谢克家见王彦没有反应,进一步道:“王都统,本官须提醒你一句,依祖宗故事,将从中御,尤其是当今天子草创朝廷,民生凋敝,百业待兴,一个举措不当,将陷王都统于不利之地呀!”
谢克家那里越说越直白,王彦烦闷异常,却不能反驳他,只好甩下一句话。
“谢翰林,要想击败西军,须骑兵加入战斗,我这就亲领骑兵杀过去。”
说罢,王彦匆匆下了塔台,披甲上阵。
谢克家脸上现出了笑容,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沈放率领骑兵,度过了最艰难的停滞期,带领骑兵再次提起了速度。
龙卫军骑兵们没有沈放这般手下留情,掌握住战场主动权后,大开杀戒,手中清一色的长柄刀乃精炼厚背钢刀,夹带着战马冲锋的势能,只需轻轻一挥,便将御营军士兵斩于马下。
沈放敢于发起反冲锋,是他准确的分析了战场地形。
城外的麦田荒芜,长满了杂草,经过一场豪雨浇灌,土壤吸饱了水分,步兵踩在上面,下盘不稳。
而骑兵却没这个顾虑,战马强劲的四蹄还不至于陷入泥中,反而将麦田踏得泥泞不堪,给御营军步兵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随着时间的推移,御营军步兵阵越发混乱,张翼与白安民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慢慢的失去了控制。
满地泥泞,西军骑兵横冲直撞,他们用战马强大的身躯为盾,手中雪亮的长柄钢刀凶狠的挥动,鲜血横流,泥泞的土地渐渐的染成了暗红色,无数的御营军在泥泞中挣扎、哀嚎。
王彦两眼通红,心在滴血,这些士兵是他一次次率军与金军搏命后,留下的种子。
终于,他发现了那个身穿火红盔甲的敌将,满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催马奋进,一杆长满尖刺的狼牙棒奋力挥舞,将挡在身前的西军骑兵一一击倒。
“哪里走,吃我一棒!”
王彦终于冲至敌将面前,手里的狼牙棒照着敌将胸口横扫。
敌将显然没有留意到侧面突然受袭,横枪格挡,卸去了狼牙棒不少的力道,胸甲上的护心镜被尖刺刺出了几个窟窿。
王彦一击不成,抽回狼牙棒,借势反转手腕,又朝敌将后背甩去。
敌将身手也了得,吃了一棒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夹马腹向前冲了几步,堪堪躲过了狼牙棒棒头。
敌将回首一枪直刺王彦手腕,王彦手臂力道却是极其霸道,三十斤的狼牙棒被他当成了木棒使,棒头快速回防,砸向伸来的枪头。
谁知,敌将手里的白蜡木枪这一刺还藏有后招,柔韧的枪身一缩一抖,枪头挽出了几朵枪花,罩着王彦的全身又刺来。
白蜡木枪本就是枪杆柔韧的长兵器,而王彦手里拿的不是刀,而是狼牙棒,想劈断枪头谈何容易。
王彦自知遇见了使枪好手,不敢大意,挥舞狼牙棒护住胸、面,手臂却传来一阵剧痛。
闪亮的枪头从王彦的手臂上带出一蓬血,如同蛇信般再次刺来。
王彦大骇,腾出一手猛拉缰绳,向斜避退,脱离了长枪的攻击范围。
敌将见此,也不追赶,长枪收回,连续抽、扫,将冲至跟前的御营军步兵击倒,快速的向前冲锋。
此时,战场越发混乱,王彦带来的二百骑兵加入战斗,却发现身前身后全是自家的步兵。
步兵们恐慌情绪蔓延,见了骑兵就蜂拥而上,一通猛砍猛刺。
王彦带兵打仗时日已久,自知如此继续下去,军心必乱。
敌人目标小,可以毫无顾忌的猛冲猛撞,而御营军步兵陷在泥泞中,行动迟缓,压死骆驼只需要一束稻草啊!
“步兵退!骑兵顶上去!”王彦终于大呼。
乱糟糟的战场上呼喝声四起,根本就没人能听清楚王彦的呼声。
王彦不敢大意,回马收拢了数十骑骑兵,朝着御营军步兵猛冲,口中依然大声呼喊。
数十骑骑兵跟着一起王彦一起猛冲大呼,将地上的步兵撞得东倒西歪,生生开辟了一条通道。
谢克家在塔台上,看得心惊肉跳,眼神一变再变。
为何区区一千多逆军骑兵这么难打?
他站得高看得远,前方战场上,逆军骑兵依然在不停的冲锋,将御营军庞大的步兵阵切割成数块。
骑兵像一条长长的铁链,一旦击穿步兵阵,后续源源不断的骑兵补充上去,进一步切割步兵之间的协同。
谢克家就算再不懂排兵布阵,可肉眼也能看出来,御营军进攻乏力,疲于奔命。
身边的一员偏将突然大呼:“谢翰林快看,北边,北边西军在补充兵力!”
北边那群骑兵已被马探侦查发现是稻草人,用来欺骗李成而已。
可是,现在那些稻草人骑兵却开始动了起来,而且还是马不停歇的向曹县北门方向集群冲锋。
偏将:“谢翰林,王都统还不清楚这突发变故,末将告辞!”
言罢,偏将匆匆跳下塔台,快马加鞭而去。
嘭!
嘭!
先后两声尖锐的爆炸声响起,曹县北边的城墙上空升起了一股黑烟,砖石碎屑从黑烟中崩起。
巨大的爆炸声令城西外麦田里的交战士兵短暂的停顿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匪夷所思的鞭炮声,貌似将城墙给炸塌了。
……
半个时辰前。
守城的天麒军士兵突然发现,那些稻草人骑兵突然动了起来,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北门冲来。
李成疑惑不解,连忙派马进赶赴北门,加强防御。
城外布置的了陷马坑和拒马桩,虽说时间仓促,挖得不够深也不多,可是西军的骑兵若是集群冲锋,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骑兵行动迅速,马进才将弓手和盾牌兵布置就位,西军已在眼前。
“那些旗子是谁插的?”
马进惊讶的看着城外荒地上稀稀拉拉的红旗,不可置信的责问城头的守军。
一个小队长抓头抓脑:“不知道啊,早上看去还好好的,咋他娘的陷马坑都给人标了位置?”
马进来不及责骂,吼道:“发什么愣,叫弓手守好城墙。”
马进跑向北城门楼,敌人没有登城云梯,必然会重点进攻城门。
城外哐哐声大作,密集的弩箭雨泼一般射来,城楼外垛口旁,数名士兵躲避不及被射倒,三寸弩箭竟然穿透了士兵头颅。
“神臂弩,小心神臂弩!”
马进自然清楚神臂弩的威力,西军的骑兵已在城下,百十步的距离,神臂弩的威力可想而知。
喘息之间,神臂弩箭将城上门楼射成了马蜂窝。
马进勉强从垛口望去,只见神臂弩竟然由骑兵发射。
那些骑兵在马鞍上不知什么机关上一磕,原本须双手上弦的神臂弩轻松便张弓上箭。
“神臂弩还能这样玩?”马进惊叹,可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架洞子车。
这种车很长,外面蒙上牛皮或者铁皮,能挡箭矢和石块,同时还有部分的防火功效。
火油!
马进这才想起要准备火油,可是仓促之间哪里弄火油。
天麒军长期游走作战,本就没携带太多的油料,曹县被王再兴那厮吃成了一座空城,别说油料,就是米糠也不剩一把。
马进扭头,见大批的士兵与他一般,伏在甬道上躲避箭矢,突然心生一计。
“弟兄们,把门楼给拆了,别让西军的洞子车进门洞。”
洞子车进了门洞,等于上了一层保险,届时,藏在洞子车内的士兵会用撞杆猛击城门。
士兵们幡然醒悟。
对呀,这座老门楼有大量的干木料,只要把那些门窗拆去,足以在城门洞口点一堆大火。
士兵们以盾牌抵挡弩箭,快速的拆卸起门窗来。
嘭嘭嘭!
城外响起连续的鞭炮声,正在拆门窗的士兵突然眼前一花,被鞭炮炸得抱头鼠窜,高声痛呼。
马进也被这骇人的鞭炮镇住了,恰好一块黑色的碎片弹至脚下,他定睛一看,直娘贼,这哪里是什么鞭炮纸,分明是铁疙瘩。
西军整的这什么玩意儿!
城外的西军又是鞭炮又是弩箭,压得满城头的天麒军士兵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西军填坑、拔桩,一步步向城门推进。
马进没有坐以待毙,命天麒军士兵搬运石块杂物,塞死了城门洞。
西军的洞车冲进城门洞,马进当即组织敢死队,冒着密集的箭矢缒墙而下。
城头的天麒军士兵搬起城墙砖猛砸洞车,却抵挡不住密集箭矢,一批一批的被射倒。
幸运缒下城的敢死队命运也好不到哪儿,西军骑兵绕着圈骑射,敢死队还未靠近洞车,全部被射倒。
就在马进亲率第二批敢死队缒下城时,爆炸声响起。
整个天空充塞着刺耳的轰鸣声,大量的砖石碎块迷住了马进的双眼,胸口像被压上了石碾,呼吸几乎停顿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随着砖石碎屑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