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琼与李纲杠上了。
石炮熄了火,他俩的声音显得越发响亮。
城内原本远远躲避的士兵听到争论,渐渐的有胆子大些的爬上了城头。
城外数千名西军将士和自愿充差役的百姓也围拢上前。
中国人从来不缺看热闹的百姓,只要不会危及生命,哪怕是战场,也能沦为吃瓜现场。
尤其是城内一线作战的杂牌军,他们比张天成、李纲更早就嗅到了这次炮击不过是一场作秀。
哪有敌人炮击前大擂金鼓主动告诉对方,躲远点。
原本剑拔弩张的战场,气氛骤然欢快起来。
城内士兵们爬上被轰成了渣渣的城头,专注的倾听着张琼与李纲言辞激烈的交锋。
这些底层的军汉们平时没有多大机会知晓朝廷大事,如今从大宋的右相李纲,以及西军骁将口中听到许多炸裂的消息,不比打仗来得刺激吗?
至高无上的皇权此刻被西军骁将摁在地上摩擦,零落成一地的羞耻。
原本以为朝廷的君臣们在竭心尽力的维护着大宋江山的稳固,可是今日发现,赵家原来如此的苟且。
原来,朝廷的百万禁军屡屡败绩,是深居九重的天子与枢密院文官们纸上谈兵,长臂管辖的恶果。
照理说,李纲身为朝廷重臣,不应当与西军的一员普通将领当着两军将士的面,辩驳朝廷与西军的恩怨。
可他心里积聚的悲与哀得不到发泄口,此刻再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从心底里,李纲是支持西军的抗金举措的。
在真定城亲眼目睹了西军与郭药师决一死战,更坚定了他支持西军的信念。
恐怕只有太祖太宗那时的大宋禁军才能与今日的西军比肩。
甚至,西军在某些方面有所突破。
就像沈放多次与李纲讲述的那样,西军临战采取垂直指挥的办法。
主帅只负责制定一个大方向的作战策略,他们的指挥机构统军司不干预一线战场的决策,由前线的指挥使们自行根据战场态势指挥军队。
然后,作为决策机构的统军司会观察战场上的进度,指引战斗向有利的方向前进。
最重要的一点,是西军的统军司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由参与战斗的各军指挥使组成,与此前大宋军队文官主枢密院完全是两码事。
这就出现了一个奇妙的,有益的状况,各统军司指挥使等于组成了一个群体,同时指挥参与战斗的所有军队,减少了因个别指挥使判断错误,导致全局的失利。
而且,沈放颁布了一条极为严苛的惩罚条格,若参战的各军抛弃友军撤离或者逃离战场,将面临严重的惩罚。
沈放没有说是什么样的惩罚,可是李纲能感觉到那种惩罚的致命性,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在危急关头,西军的骑兵与步兵勇往直前,将郭药师那些彪悍的骑兵一点一点的推向绝境。
这种军队条格大宋也有,可是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了一纸空文。
天子猜忌边地的将帅,怕他们拥兵自重,重走后周以前的五代乱路。
所以设置了层层的监管,派出大量的文臣、宦官监督军队,甚至发兵千里,画策、阵图都是天子与枢密院预先制定好的。
一线指挥战斗的武将们很多都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
李纲很反感这种武断的官僚作风,可是他身在其中,无力抗争。
西军与金人铁骑的数十场战斗,完全摒弃了这种对战争危害极大的约束,激发了前线将士强大的斗志。
同时,沈放在处理民政与军事上也有高超的手段。
他严禁文官参预军机,武将过问民政,文武官员各司其职,在当下抗金的局面下,一切围绕着军事斗争为中心。
李纲还听到过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他的大舅子刘颂囤积居奇,私贩军资,差点被他绑在承天军的闹市里砍了头,还是李会与周世通等人极力担保才刀下留人。
李纲虽为大宋新朝廷的右相,可他对朝廷的种种不作为,也深痛恶绝。
朝廷主和的臣僚实在是太多了,凭他一人的力量,难以将天子赵构的心扭转过来。
也许,将这种朝廷隐秘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曝晒,或许能将阴霉之风涤荡干净。
沈放朝林良肱笑道:“这个张琼真让人意外呀!”
林良肱:“这都是跟你学的。头儿,你有没觉得,今天李公有些别扭?”
“呵呵,以他的性子,别扭是正常的。”
“可他身为伪朝廷的右相,把赵构的衣服扒开了鞭挞,就不怕回去给那些人挑刺吗?”
“呵,他在全力维护伪朝廷的尊严,何错之有?”
“这叫维护?不是扒拉伤口,在上边撒盐吗?”
“还是读书人的脑袋好使,拐着弯来骂人,都不带个脏字。”沈放拍了拍满身的浮尘,道:“看来当初没挽留李公是想对了,让他们这种泥鳅钻一钻,大宋士人那些疙瘩脑袋迟早该醒悟了。”
“那……头儿,你准备劝李公回头了?”
沈放摇摇头:“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李公这样的高士,最重名声。咱们头顶上还戴着逆军的帽子呢。”
林良肱点点头:“那属下就再加把劲,将京东二路搅得更乱些。”
“不用浪费精力了,金人已开始动手了。你还是抓紧把梁山水泊经营好,接下来的,你的处境可能会更艰难啊。”
林良肱拍着胸脯:“再难也没有黄胜当初难。”
黄胜率领三万余西军,独自抵抗粘罕的十万西路金军,如今的效果已显现,金军龟缩在太原府,丝毫不敢有侵扰的动作。
“不,梁山水泊不比河东,这儿地处平原,利于金人的骑兵作战,再勇猛的士兵也抵挡不了战马的四蹄。”
沈放不能再提游击战术,在平原地区不比太行山,谁的军队机动性高,谁就拔得头筹。
西军的法宝是士兵能跑,跑不过战马也影响不大,只要保持军队机动性,就能在运动中发现战机。
况且,西军手里的骑兵不见得就比金军差,能马上骑射的骑兵越来越多。
再次与金军交手,沈放完全失去了预判的优势,只能按部就班的部署军队。
“下一次咱们面对的金军,不再是轻敌冒进,队伍臃肿的对手,他们的铁骑防护精良,士兵身体强悍,军纪严明。”
“这场战争对他们而言,同样是生死存亡之战。金军扩张太快,占领的城池太多,作为侵略者,没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威慑,辽国复辟的暗流就不会消失。”
“良肱,你要因地制宜,好好利用水泊得天独厚的优势,将这八百里水泊变为一座巨大的堡垒。”
“战争比的是资源和创见,金军还没拥有火器时,西军已制出多款火器,金军没有水军之前,西军已打造出自己的船队。”
沈放将西军与金军的优劣不厌其烦的反复道了出来。
其实不光是现在,他只要有机会与诸军指挥使谈论形势,都会根据当下的局势,把这些话反复说。
林良肱一一记在心里。
他,包括西军其他指挥官,已将沈放的话当成真理,他多次预判了金军的行动,更是将汴京城里朝廷君臣的举动判断得一清二楚。
“头儿,你亲自来梁山,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待沈放不再分析形势了,林良肱才问。
沈放指着阳谷县城墙:“专为李公而来。”
“你不是说顺其自然吗?”
“对李公本人是顺其自然,但是这件事却不能任由它发酵。”
林良肱:“有区别吗?”
“有。李公这次没带一兵一卒,我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那要不要头儿亲自去城下见李公?”
“呵呵,你想让我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再与他吵一架吗?”
“明白了,就由属下与他周旋吧。”
沈放从高塔上望去,阳谷县城内外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
“良肱,这仗一时半会儿打不成了,你让张琼撤回来吧,但是围城不可撤。我去一趟郓城,李成那厮不好对付,我要亲自会会他。”
“另外,趁僵持这段时间,你好好谋划一下如何经营水泊吧,我已命范文龙将新打造的车船和改装的海船优先供应顺州军,同时派两支水军支援你。”
李纲这根犟骨头,看来没那么硬气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瞧清楚赵构的真实面目吧,也算是兑现了当初对他的承诺。
望北镇和梁山水泊是西军水军的两个重要战略支点,望北镇得天独厚的天然条件,稍微改造一下便可扛住金军的进攻,八百里梁山水泊要想短时间内打造成前线堡垒,却得好好规划规划。
……
郓城巍峨矗立在广阔的平原上,显得突兀。
刘翊确实是一员擅长防守的良将,才开进郓城没几天,疏竣城壕,加装战棚,设置拒马。
看来他对真定城的坚固防御念念不忘啊。
刘翊听闻沈放到来,连忙迎出了城门口。
“太尉,你怎么跑梁山水泊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瞧瞧虎卫军弟兄们啊?”
“嘿,不是那意思,我是想着,河间府金军的动作越来越明显了,你应当走不开呀。”
沈放拍了拍刘翊的肩膀,半搂着他前行,笑道:“伍阎王他们在真定和祁州挖深渠,一会儿水就要涌来了,你们得保证能大水漫灌才行啊。”
刘翊一愣,随即哈哈笑道:“这个太尉你尽管放心,我已侦知流寇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等人的踪迹,只要派出骑兵追一追,保管他们能把京东西路搅得天翻地覆。”
“嗯,记住了,出师要有名!”
“他们不就是一群土匪嘛,剿匪还需要什么名?”
沈放摇摇头:“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多着呢。在伪朝廷眼里,咱们也是逆贼,别让御营军找到由头再给咱们扣顶帽子。”
沈放一直在怀疑应天府朝廷派李纲来郓州的目的。
放在史实上,李纲强烈的抗战主张触犯了赵构的核心利益,只当了75天右相就被踢出了朝廷的权力核心圈子,他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职位换成了黄潜善。
可现在黄潜善吃了个大败仗,暂时爬不起来,李纲也因为去了趟真定、井陉道,回到汴京又与宗泽、王渊政见一致,能不能短暂进入赵构的核心圈子,还是个问号。
沈放无心刻意去想应天府伪朝廷那些权力斗争的弯弯肠子,可局势发展到现在,已由不得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左右舆情了。
他必须遵循克劳维茨那条关于战争的铁律,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而政治动荡的更深层次原因在于权力分配的不均。
如果还要继续深挖,那就挖到了人性的本真,金钱。
实际上,应天府里的赵构面临的最直接威胁早已变了样,金军暂时危及不到他的皇权和性命,他更警惕的是声望日隆的西军,以及朝中越发难以控制的反对声音。
以宗泽和王渊为首的老将屡屡上书,请求赵构还都汴京。
还都汴京,赵构是决然不会答应的,先帝答应割让河北河东给了金人,若还都汴京,大宋的国都岂不是成了边城?
可是明面上,赵构却不能做出明显的否决态度,他需要一个迁都的理由。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残酷的现实,朝廷没钱了。
宗泽和王渊发现不了赵构的窘迫,反而汪伯彦、黄潜善、康履、梁扬祖等人早早体察出了圣意。
应天府虽然没有遭遇兵燹,可是逃不脱盘剥地方,数十万御营军扎堆于此,早已将大宋的南京吃穷了。
那么,大宋最富庶的州县在哪里?
沈放想着这些事,很自然的将念头转移到了李成头上。
“翊兄,依我看,十个王再兴、李贵和王大郎都不如一个李成。我来郓城就是和你商议,派龙卫军与他斗一斗。”
刘翊听闻了李成伏击顺州军的事,可没想到沈放会如此重视,他不过是一个匪兵首领罢了,哪用得着沈放亲自下场,兴师动众。
“太尉,区区一个李成,用得着你亲自出马吗?”
刘翊不知李成日后会成为大宋的一大祸害,可沈放超越时空,对李成知之甚详。
大宋的历史脉络已发生了改变,李成的命运会否也跟着改变?
沈放不敢保证。
像李成这样被逼成流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沈放对李成没什么期待值,同时也没有深痛恶绝,但是他现在撩了顺州军,就该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