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博州城内的硝烟终于渐散。
破虏军完全控制了博州城。
马扩一身疲惫，提着长柄刀从余烬未息的废墟中走出。
卢俊满身烟火味的小跑了过来，这个盐吏出身的参谋心情大好，因为他的策略奏效，成功将杨天王这数万名义军驱赶出城，减少了破虏军不必要的伤亡。
当时在小小的莫家牌坊聚集了近万士兵，杨天王领着匪兵，拿着简陋的兵器与破虏军殊死一搏，一个处置不当结局很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卢俊第一次见识了西军的强悍战力，让他内心极度震撼，一颗心提到了嗓门眼。
杨天王不甘心城池被抢，带着死士闯入了莫家牌坊。
后面的匪兵显然也被他鼓动了，不要命的加入战斗。
大火不能阻止匪兵进攻，甚至那些被点燃的商铺竟然大部分被匪兵的脚步趟灭了。
这与勇气无关。
杨天王和他的死士们认为，一旦战败，别想在西军手底下活命。
可匪兵的英勇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好运。
破虏军从西军最强兵团背嵬军身上学到了一些战斗技巧，是沈放亲自命名的一种叫“鸳鸯阵”的阵法。
其实这不能算沈放的创新，戚家军用这种独特的小组阵型，将东瀛人揍得满地找牙。
早在西军还未成军那会儿，伍有才与黄胜用新砍的树枝对付完颜活女帐下大将达不也时，沈放就一直在摸索小型步兵阵的临战技巧。
背嵬军也属于鸳鸯阵的一种衍生打法，只是那是重骑兵集团作战，只适合大兵团正面作战。
而眼下破虏军这种小队步兵协同作战的模式，更适合攻城后的巷战。
破虏军步兵迅速组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队，长枪兵与刀盾兵严丝合缝的将神臂弩手围在中间，让破虏军步兵小队化身为一个个杀人的铁刺猬。
杨天王一方的匪兵虽然斗志昂扬，可乱糟糟的进攻手法，凭匹夫之勇与结下严密阵型的破虏军硬钢，根本讨不到任何便宜。
无论匪兵有多旺盛的斗志，涌入再多的士兵，都被破虏军铁刺猬一个个刺死。
而破虏军骑兵则凭借着精良的铠甲防护和强悍的个人武力，游走在各个铁刺猬之间浴血奋战，浴的是敌人的血。
从卢俊的眼中看来，破虏军简直如神兵天降，摧枯拉朽的将杨天王一伙匪兵单方面的屠杀。
卢俊被沈放调至马扩手下任参谋时，他心底里还有些抵触。
马扩此人缺少大军统帅必备的狠劲，甚至有些文酸。
文酸的不应该是自己这样的文弱士人么？
马扩的身世在西军中不是什么秘密，卢俊轻易就打听到了马扩所有的过往战绩。
可他依然认为，马扩凭的是出身。
今日一战，终于让他大开眼界了。
他朝满身血迹、满身灰烬的马扩深深低头一拜，喜道：“禀指挥使，城内的匪兵已基本肃清。”
马扩点点头，并没有卢俊想象中的兴奋。
“另外，城外的军队和辎重队孙队长也已进城，四道城门布下重兵，杨天王就算想反攻也无可能了。”
马扩指着面前一个呈跪姿的死尸，淡淡道：“杨天王在这儿。”
卢俊这才发现一个死人几乎是直挺挺的跪着不倒，他的胸口被尖锐之物刺出了好几个窟窿，暗红色的血液还在缓缓的流淌。
杨天王坚持战斗到了最后，任凭他个人武力高强，依然破不了武装到了牙齿的步兵鸳鸯阵。
两支步兵鸳鸯阵将他夹在中间，刺得他全身都是窟窿眼。
临死前一刻，马扩提着长柄刀来到他身前，他定定的盯着马扩，请求对话。
马扩其实很难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的嘴里不停的喷着血液与污垢物，说话如同呓语。
但是其中一句，马扩听明白了。
“那些弟兄，都是穷苦人出身。”
马扩点头后，杨天王终于咽气。
杨天王临死才顿悟，他们都是穷苦人，却被当为悍匪，吃人魔王被杀死，这等耻辱一辈子都摘不掉了。
孙杰领着一队骑兵驰了过来，见了马扩翻身下马。
“马指挥使，听说此战投入了铜芯竹筒炮，效果如何？”
马扩兴趣索然：“这个，我不太清楚，卢参议你来说吧。”
卢俊点点头，对着孙杰简单的拱拱手：“铜芯竹筒炮攻击城上守兵效果极佳，但是容易炸膛，二十具炮，炸了五具。”
“哦，”孙杰想了想，又问：“炸膛对炮手的伤害严重么？”
“这个……还不清楚，我只知伤了几个炮手。”
“那能让我看看炸膛的炮和见见受伤的炮手吗？”
卢俊抬眼四望，正好看见樊家兄弟朝这边跑来。
“两位小英雄，过来！”卢俊招手。
樊乾、樊坤乐呵呵的跑了过来。
卢俊让他们去把聂老虎找来，兄弟俩又扭头走了。
趁着这当口，卢俊将孙杰拉至一边，小声道：“马指挥使心情不太好，有什么话孙队长跟我说吧。”
孙杰偷偷瞄了一眼马扩，见马扩正对士兵说话，特意指着一具死而不倒的尸体，交代着什么。
“该不会是破虏军折损了太多吧？”
“不是，是我下令用铜芯竹筒炮攻城，马指挥使不想杀太多人，说这些匪兵其实都是百姓而已。”
孙杰：“那倒也是，家里能揭开锅，谁愿意脑袋别裤腰带上。”
“我说孙队长，你怎么也如此固执啊，战场上的事，你死我活，哪来得半点心慈手软啊！今日若是破虏军输了，杨天王说不准还会割下马指挥使的脑袋，去南京应天府朝廷领赏呢。”
“那倒也是，赵构已将西军判为逆军，巴不得那些义军都投靠他。”
“欸，我说孙队长，你就没点自己的主张么？什么都‘那倒也是’。”
孙杰嘿嘿笑：“我不过就是个辎重队长，太尉给我个指挥使当，是在安抚我，好让我贴心的服务好众多将军。”
卢俊顿觉没劲，换了个话题，道：“那你打听铜芯竹筒炮，又是什么个意思。”
“呵呵，这也是杨三多交代的，他煞费苦心，就是想造出更多厉害的火器，让西军将士们少流血，多打胜仗。”
“那，沈太尉为何又禁止前线的将官不得随意动用火器？”
“因为这次，咱们的刀口向内，砍的是宋人。”
卢俊沉默了片刻，不再纠结于此，道：“这样吧，我把火器兵聂老虎，以及那些炸膛的铜芯竹筒炮交给你，你回去复命吧。这边的战事不会停止，伪朝廷派了李纲过来郓州，此刻估计去了阳谷县找林指挥使了。”
孙杰吃惊：“李纲亲自来战场的事，你们怎么不告诉沈宋？你可知李纲在太尉眼里的份量？”
“哦，什么份量？”
“李若水你应该听说过吧。”
卢俊点点头。
“李若水曾与曹曚、信王一道，试图夺取西军的控制权，可太尉挫败了对方的图谋后，丝毫没有为难李若水。而李纲在太尉眼里，比李若水更重要。”
卢俊：“如此说来，李纲此行，还真有些微妙了。”
孙杰抱拳道声再会，便匆匆的走了。
卢俊心里默念一声多谢，若有所思的回去找马扩了。
沈放这些西军将帅，是越发让人迷糊了，他们到底想干嘛呢？
远在一百余里之外的阳谷县城外。
三丈余高的投石车，将石炮抛飞数十丈，砸在城墙上，夯土城墙虽然扛住了攻击，可整道城墙都在不断的颤抖，感觉随时都要垮塌的样子。
牛鹏再也不复前几天的威风，张天成也是心里苦出了渣。
牛鹏为了立威，曾组织了一支一千余步兵的队伍杀出城门，试图破坏西军的石炮车阵地。
可是西军的铁骑只冲锋了一次，就将这一千步兵冲散。
西军也不杀人，驱散了牛鹏的步兵后，任由他们从容逃回城内。
张天成不想束手待毙，又命牛鹏搞了一次夜袭，可这次西军的弩手没再客气，千弩齐发，射得夜袭队哭爹喊娘。
两次失利，阳谷县城内并没有真正折损多少兵力，张天成召集牛鹏、杨彪这俩左膀右臂，议定假突围与真突袭的画策。
这次用兵时间挑选在黎明前。
张天成认为这次行动必然稳妥，可结果却是，西军像一头不眠不休的觅食野兽，丝毫没有放松对城内守军的戒备。
毫无意外，牛鹏与杨彪再次折戟，且吃了不小的苦头。
直到现在他们才发觉，城外那些人拿他们当猴子来耍。
并不是西军打不下城池，西军只是想将他们困在此地。
至于西军为何如此，牛鹏的脑容量是想不明白的，张天成却摸出了个大概。
他们成了诱饵，西军想钓的大鱼是杜充。
难怪杨彪能自由进出城门，那是西军故意放他出去传消息的。
杨彪带回来的消息，乔二驻军莘县，王猛则在马桥镇扎营下寨。
这两个怂货只敢远远的躲在博州与阳谷县之间“押阵”，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
张天成在京东二路的买卖做的广，自然清楚莘县和马桥镇是什么个状况。
大名府留守司一边让自己全力抵抗西军，等待援兵，一边却稍做姿态，派出的军队迟迟不敢前进。
他娘的，这是想让我张天成当炮灰呀！
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张天成又召集牛鹏与杨彪，紧急商量对策。
“二位将军，局势对我等不利，杜充那是真小人。”
牛鹏早就按耐不住了，他这个假李成当得尽受窝囊气，听了张天成骂杜充是小人，胆儿也跟着肥了：“东家，实在不行，咱们就降了西军吧。反正……您那点家当都拿来犒军，也没啥钱财可护的了。”
杨彪是御营兵出身，倒是不敢骂杜充，可总算也明白了，自己这些人夹在御营军与西军之间，无论战、守、降，都讨不到好果子。
他犹豫再三，终于也表态了：“张县令，这座城你为首，你说怎么干末将听你的。”
张天成是彻底没了脾气，只能叹一口气，道：“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全城军民遭殃，投降是迫不得已之举。”
“西军向来专横独断，李成将他们的军队打得很惨，本县担心的是他们将这笔账记在我等头上。”
张天成这么一说，牛鹏与杨彪脸色变得很难看。
“但是，”张天成话锋一转，道：“沈放志不在此，小小一座阳谷县，万余名军民，他还不敢大开杀戒，只是我等首要之人就难说了。”
关于沈放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了。
斩监军，杀四厢将领，诛殿帅，甚至太上皇与天子在押金营，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张天成与牛鹏、杨彪实在是怕呀。
“张县令，城外有异常！”
一名张府的家丁慌慌张张的跑进县衙。
“慌什么！”张天成脸色一凛。
“李纲李相公在城外。”
“李相公？”张天成惊讶。
“对，李相公喊话，要求开城门放他入城。”
“西军没对李相公怎么样吧？”
家丁用力的点点头：“李相公好着呢，只带了一名随从。西军的骑兵都远远的候着。”
张天成望向牛鹏、杨彪，沮丧道：“李相公素来刚毅，如今受召入应天府，也不知担任什么职位。但是，他若介入进来，咱们想投降却是难了。”
牛鹏不知李纲的威信有多大，杨彪身在大名府，倒是听闻过一些事。
李相公与宗副元帅交情匪浅，此番受召，很有可能是要当左右相的。
而且，李相公与西军也有些交情，杜留守曾与幕僚谈及李相公，说他依然坚持与西军合作，共同抵抗金人。
杨彪应道：“张县令，不若我等将阳谷县交与李相公，由他来定夺战或降？”
张天成一脸的沮丧。
李纲若入城，他张天成连根葱都不算，此前自己散尽家财硬扛着阳谷县，吸引了大名府乃至应天府朝廷的侧目，在李纲的耀眼光芒下，全打水漂了。
李纲带着张伯奋匆匆踏入城门，对着迎接他的张天成、牛鹏、杨彪等人喝问：“哪个是假李成？”
牛鹏懵圈，望了张天成一眼。
张天成则拱手拜道：“李学士，谁是假李成又有甚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城外的西军一口咬定，李成在城内，必须割下李成的脑袋才肯罢休。”
牛鹏的脾气顿时上来了，吼道：“老子便是假李成，不过……”
牛鹏也就牛气了一秒，瞬间又怂趴趴道：“李相公，这与我无关啊。”
李纲满怀的恼怒。
他与林良肱反复解释，自己在曹县见到了李成，可是林良肱一口咬定，李成就在阳谷县，不将李成的脑袋砍了，谁也别想西军撤围。
偏偏眼前这个傻大个不知其中的厉害，硬是充大头，扛着李成的名号与西军对抗。
西军真要攻城，这阳谷县撑不过半个时辰。
李纲见牛鹏这副怂样，怒火愈盛，脱口而出：“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