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一行辞别李成,加快了脚程。
李成对西军的描述让李纲很困惑。
依照他对西军作战的了解,就算太原府那样的金军要冲,沈放都敢押上西军的命运去攻打,小小的一座阳谷县竟然还打不下来?
况且守城的还是一个不懂军事指挥的员外和一群游兵散勇。
李纲没有深入细想,他要在局势变得不可收拾前,阻止西军将两军的脸面撕破。
马队风尘仆仆行了一日,傍晚时分来到了郓城。
一队骑兵截停了李纲等人。
这是西军的骑兵队,领兵的是龙卫军副指挥使虞世豪。
虞世豪认识李纲,很客气的邀请李纲入城。
刘翊听闻李纲拜访,迎至城门口。
“李相公,您怎么会来郓城?”
刘翊是知晓李纲去了汴京,与宗泽一道修葺城池,整顿兵马的,可他现在却突然出现在郓城,让刘翊有些意外,有些警惕。
“刘将军,说来惭愧啊!老夫今日是挂了个招讨使的名头,奉命来招讨你西军来了。”
李纲望了望身后十名侍卫,自嘲道:“官家就给老夫十名士兵,不,这些士兵还是从宗汝霖手里要来的,就打发老夫来剿逆来了。”
刘翊听了一愣,随即发现了李纲是在打趣,不由也笑应:“李相公,您家主子来了怕没人待见,您亲自来,甚么都好使。”
刘翊一边让开身子,一边请李纲先行。
李纲随意瞅了瞅街道两旁忙碌的士兵,疑惑道:“怎么?国守是打算让你刘将军在此安家还是怎的?”
西军士兵们正在修葺街道两旁被匪兵破坏的房屋和商铺,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
不知为何,李纲见了西军,心情总会难得的放松,说起话来语气也越来越轻快。
“李相公,哪里是安家哩。这是西军的老传统,打下一城,必须修复一城,好叫百姓们回来时,还有片瓦遮头顶。”
“哦?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传统?老夫怎么不知晓?”
“嘿嘿,这是太尉定下的新规,只要是对匪,对乱军作战,能不杀就不杀,城池能修复就必须修复。”
“他沈国守这点心思还瞒不住老夫,他这是想在百姓中买个好名声。”
刘翊停下了脚步,道:“李相公此言差矣,太尉所为,均是发自肺腑。若非西军保有井陉道,河北河东怕是没有百姓立锥之地啊。”
李纲没有理会刘翊的一本正经,笑道:“无论如何,你们西军所为,对得起天下苍生,至于有些人的臆想,总经不起史家的笔端拷问。”
“刘将军,老夫听闻,你们遇到了拦路虎了?”
“什么拦路虎?”
“哈哈,沈国守不会连一个阳谷县员外也打不过吧?”
“哦,李相公您说的是张天成啊!”
李纲望了望与自己并排前行的刘翊,道:“沈国守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刘将军,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沈国守他是不是想赖在郓州不走了?”
刘翊:“李相公,这可是您说的,太尉可没这么说。”
李纲见刘翊口风甚紧,又问:“阳谷县那边是谁在攻城?”
“是顺州军林良肱在指挥。”
“攻了多少时日了?”
“嗯……有十日了。”
李纲不经意的捻动着手指,道:“今日是九月初三,还有五天便是白露节气。金秋马肥,金军该有动作了。”
“李相公也认为金人不会罢休吗?”刘翊问。
“金人正是强盛之际,他在西军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又岂能罢休。”
李纲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道:“刘将军你有所不知,天子派了通和使出使金国,与金人的谙班勃极烈谈河东河北归属,金人提出了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第一个条件与你西军无关,金人要求大宋将熙河开边所拓的疆土交给西夏人。”
李纲正眼瞧着刘翊,又笑道:“这第二个条件吧,倒是与你刘将军有莫大的关系?”
刘翊一愣:“怎么牵扯到末将了?”
“呵呵,不光你,西军十几个军级指挥使统统上榜。金国的谙班勃极烈称,金宋若想通和,须将西军所有将帅押至金国审判。”
“哈哈哈!”刘翊哈哈大笑起来。
“李相公,金人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战场上打不过我西军,却想通过应天府伪朝廷将我等人头奉上。再说了,你们那个官家,他有本胆子来井陉道吗?”
“伪朝廷?”李纲一惊,“这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刘翊轻哼了一声:“康王违抗天子旨意,拒不发兵勤王,致使朝廷受辱,天子与太上皇均命丧金人之手。他抛弃皇室宗亲,置河北河东百姓于水火,只顾自己性命,试问李相公,这样的人还配当大宋天子么?”
换作太平时期,刘翊要是敢当着自己的面这般冒犯天颜,李纲定然不饶。
可大宋遭了这一系列的大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西军于朝廷,于百姓都建立了不世的功勋。
应天府朝廷几乎没打过像样的胜仗,却坐享其成,连李纲都挑不出理由指责西军。
“刘将军,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人教唆,河北河东几十万军民都这么说。嘿嘿,你家主子是不是准备将这数十万军民都定为叛军逆民了?”
刘翊摊摊手,揶揄道:“不过也没啥要紧了,河东、河北连同这片土地上的军民都已被天子卖给了金人。我刘翊在这儿大放厥词,也不算犯上吧?”
李纲黯然。
刘翊见此,笑嘻嘻道:“李相公,与其跟着康王当缩头乌龟,您还不如跟着咱家太尉干,好歹不需要委屈自己,受那份窝囊气。”
李纲没有回应,问道:“沈国守有没什么防备金军的对策?”
“这个末将还真不晓得,只有河北统军司司监伍指挥使与太尉才清楚,末将只管听命打仗便是。”
李纲想起当初在船上与沈放那次激愤的谈话。
沈放会不会闸门大开放任金军南下,还真不好判断。
他那个人心中无君王,却有百姓。
一旦他断然放手,应天府朝廷,以及黄河以南广大疆土上的百姓都要遭殃。
到了今日,李纲对金军铁骑的强大作战能力有个更清晰的认识。
当初在真定城外,仅郭药师的常胜军,就将西军的数支骑兵都打得灰头土脸,最后靠不断增援的骑兵加入才将他击垮。
那是李纲唯一亲眼目睹的西军战役。
在他眼里,金军拥有强悍的骑兵和比汉人更为强壮的体格,若是金军上万骑兵发起冲锋,怕西军的骑兵都不能抵挡。
李纲一叶障目,不见三秋,不能说他就畏惧金军。
当初他主持的汴京保卫战,大宋禁军击杀的女真骑兵不在少数。
可那是城池守卫战,与野外兵团攻击战是两码事。
尤其是平原上,骑兵具备无以伦比的速度优势。
哪怕大宋的弓弩射程更远,依然难以抵挡金军的骑射作战。
刘翊当然不知道李纲在想什么,他将李纲迎入郓城衙门,吩咐厨子赶紧准备吃食。
到了这时,刘翊才留意到站在李纲身后的张伯奋。
这名不苟言笑的侍卫气度不凡,从紫色山文甲里唯一露出的手,手背上布满了刀疤和厚厚的疥疤。
显然,这人上过战场,武艺应该也不差。
“李相公,这位将军怎么称呼?”刘翊忍不住问。
张伯奋一双眼睛冷冷的望来,却不做声。
“哦,忘了说与刘将军听。这位将军叫张伯奋,是老夫从宗汝霖那儿借来的,他父亲是南道总管府都总管张叔夜。”
刘翊听了大惊,连忙朝张伯奋拱手道:“将军是张学士之后,刘翊失礼了!”
刘翊从大宋旧的军官序列中来,天然之中对张叔夜这样的图龙阁学士充满敬畏。
他大惊是没想到张叔夜之子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
沈放曾与众将领说,张叔夜没能留下来非常遗憾,若是谁遇见了张叔夜之子,望尽力挽留。
众将领不知道为何沈放对张叔夜如此厚待,在他们眼里,所有汴京城里的文武,不过是一群胆小怕事的懦夫罢了。
可是沈放的命令,刘翊不能违逆。
张伯奋礼貌的拱手回礼,并未说一句话。
“张将军,沈国守派你们南下,所为何事?”
刘翊想也没想,随口道:“西军是因为被御营军伏击才兴兵南下。”
李纲一愣,笑道:“你们不来京东东路,御营军如何能伏击西军?”
“嗯,没错,我顺州军是南下了,可并不是想着侵犯百姓的财物,反而沿途下来,替百姓剿灭了不少的匪兵游寇。”
“沈国守他如今就这么清闲,想着清剿游寇来了?”
刘翊不知就里,应道:“康王他给西军泼脏水,咱们当然不能任由他胡来。”
“所以,沈国守就命你们南下了?”
刘翊这才感觉失言了,赶紧圆话:“李相公,太尉他派林良肱沿运河南下,不过是希望看能不能寻些匠人,顺便瞧瞧东南的百姓是如何看待西军的。”
李纲笑了笑,道:“沈国守他还是当老夫是个贼呀,处处提防着。”
刘翊这才想起了些事,问:“李相公,你说你头上顶着招讨使的头衔,是打算来讨伐我西军?”
“这不过是天子身边佞臣的把戏罢了,老夫有眼看。沈国守当老夫是个贼,老夫却从未当他是逆贼。”
刘翊领教过了李纲的厉害,怕他又来套话,不敢再随意答话了。
没多久,厨子的饭食做好,刘翊邀请李纲等人入了后堂用饭。
用过晚饭后,李纲称要连夜赶去阳谷县,刘翊拒绝了李纲的要求。
郓城至阳谷县有一百五十里,沿途村庄几乎尽数毁坏,还有大股的流寇,如李贵、王大郎之属在京东地面上截杀过往旅人。
李纲一行十一人就有十一匹马,这战马可是比金银还稀缺的宝贝。
更重要的是,刘翊须将李纲不请自来的消息先传至顺州军,自己没法应对李纲,但林良肱是这次南下的首将,脑瓜子更好使,他能应付。
刘翊是一个纯正的武将,除了打仗,其他的事想想就头疼。
……
五更。
林良肱被卫兵叫醒。
龙卫军的斥候兵将李纲突然造访的消息传来。
林良肱睡意顿消。
李纲拥护康王,参与了斥西军为逆军的廷议,这次他又是顶着个招讨使的头衔突访,伪朝廷想干啥?
阳谷县围而不破,有更深的意图,这意图若是被李纲探知了,影响极广。
李纲比李若水更难对付,他如今还是应天府伪朝廷的右相。
照理说,南下的顺州军、龙卫军、破虏军可以将李纲拒之城外。
可是沈放对李纲极为尊敬,更是反复告诫各军将领,在与应天府伪朝廷文武臣僚打交道时,不得对宗泽、李纲、岳飞等少数几个人无礼挑衅。
林良肱自然知晓,这是太尉欲拉拢这些应天府伪朝廷的忠勇之士。
可是像岳飞那样的人,何必费那么大的精力去拉拢,西军十五位军指挥使,拉出任何一人,哪个不比他岳飞强?
李纲不请自来,那攻城的方式要改变一些了。
当即,林良肱将张琼、马山关召进了大帐商议。
张琼的态度很坚决,若是他李纲拿着伪朝廷的鸡毛当令箭,直接将他赶走省事。
而马山关则认为应该先摸一摸李相公的底再做决定。
“二位,无论李纲这次造访奉着什么样的命令,我西军的策略不能变。”
林良肱指着铺在桌面上的简单舆图,道:“阳谷县西北一百五十里是大名府,西南一百八十里是开德府,这两座城都是伪朝廷的要地,屯兵也最多。”
“大名府的杜充已按耐不住,频频派兵侦查。此前咱们放出去的马队估计将顺州军的兵力泄露出去了。”
“太尉说,杜充此人好大喜功又刚愎自用,孔彦舟那万余步骑被咱们歼灭,杜充要是发现顺州军不过两千余兵力,很可能不甘心。”
“而开德府是宗老将军的部曲陈淬在镇守,听闻陈淬正与巨寇王再兴、王大郎等激战,宗老将军不一定会派兵来阳谷。”
林良肱指着舆图上博州的位置:“马扩已将杨天王死死压在城内,吸引了济州城的孙列,若顺州军成功吸引杜充派兵,龙卫军将李贵、王再兴、王大郎等流寇击溃,必然加剧京畿路、京东二路的乱局。”
“只要这三处乱兵横行,咱们的使命就完成了。”
马山关与张琼二人并不清楚河北统军司的战略布局,听到林良肱如此剖析,不由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马山关开口问道:“这与李相公造访有何关系?”
“呵呵,李纲若不来,与他没什么关系。他要来了,或许杜充必须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