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与汪伯彦君臣亲密无间的开怀畅聊之际,内侍康履在正堂之外停下了脚步。
赵构瞥见了康履,随口道:“康履你进来。”
康履应答一声,踩着细碎的脚步快速的走了上前来。
康履躬身成直角,道:“官家,閤门袛侯杨沂中来报,李相已入应天府境,杨袛侯正亲自护送入殿。”
赵构呵呵一笑:“呐,汪卿家,说曹操曹操就到,李伯纪归朝了。”
汪伯彦朝康履点头微笑道:“康押班,烦请您替李相安排个暂时休息的房子。”
康履应了一声,倒退着出了正堂,别说,他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一般,都没看门槛便干脆利落的跨了回去。
“陛下,这个杨沂中倒是办事细腻。”汪伯彦由衷感叹。
“杨爱卿岂止是细腻,他的忠勇无人能及呀!”赵构也是由衷的称赞。
杨沂中祖上可是大名鼎鼎的杨业,他的祖父杨宗闵依然老当益壮战斗在关中平原,只可惜他父亲杨震在靖康元年战死在麟州建宁寨。
杨沂中是将门之后,刻在骨子里忠臣毋庸置疑,在京东东路任城一战时,他在李昱的义军中反复冲杀,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最终招降李昱。
赵构登高远望,将杨沂中唤至跟前,赐以血酒。
至此,杨沂中从张俊御营司前军中脱队,成了赵构的御前侍卫长。
李纲风风火火进了府衙正堂,简单行礼后,马上炮轰杜充。
“陛下,北京杜留守刚愎自用,派孔彦舟围攻西军,金军仍在河间府虎视眈眈,自己的军队却内斗起来了。”
“陛下,朝廷虽有旨,可西军从未攻击御营军,他杜充打破了平衡,后果不堪设想啊!”
堂上,赵构端坐龙椅,汪伯彦与王云侍立于丹墀之下。
待李纲控诉完了,赵构才微微笑道:“李伯纪,朕正为此事烦恼,虽说实情不一定如你所言,但事已发生,总要有人去解决。”
赵构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李纲一愣,问:“陛下听闻的实情是什么?”
汪伯彦接上话茬,道:“李相,两军对峙,且都是火爆脾气,追究谁之错已无意义,陛下此番急召李相,正是想借助你的声望,平息此次事件。”
李纲疑惑:“不问对错?”
“陛下要的只是结果。”
“结果?你汪枢密不是极力斥西军为叛军吗?这不就是结果。”
汪伯彦语塞,俄而反击道:“李相你受召返京,不是第一时间就去了真定,与李若水会晤吗?”
李若水因长期滞留在真定、井陉道,他的儿子更是成为了西军将领,在汪伯彦、黄潜善、耿南仲等臣僚的眼里,已和西军没什么两样。
甚至还有应天府官员流传,李若水参与了信德府一系列血战的谋划。
当然,造谣者口中的血战非西军健儿浴血奋战,而是粘了北猎皇室身上鲜血的血战。
总之,李纲私自前往真定府,在有心人眼里,也是一种投机行为。
只是他发现汴京又团结在孟太后身边,恢复了治世的局面才返回汴京。
这些传言不断发酵,更有甚者,有一种说法传得更玄虚,李若水与李纲临危受命,担负着先帝托孤的使命。
只因沈放那个狂徒太过于强势,信王试图挣脱牢笼的尝试失败了,连带着曹殿帅也遭遇了杀身之祸。
有人将这些言辞悄悄带至汴京,李纲嗤之以鼻。
流言终归是流言,去辩解的话只会越描越黑。
可是汪伯彦如今当着天子的面阴阳怪气,让李纲着实恼火。
“汪枢密,试问当时我去哪儿找你复命?汴京未解围时,你汪廷俊身在何处?我只奔着还在抵抗金军的开德府、真定府瞧瞧,有何不妥?”
李纲是个宁折不弯的刚硬之人,哪怕如此指责汪伯彦,等于将天子也顺带指责了,他依然无所畏惧。
难怪天子一再逃避,正是天子身边有了汪伯彦这等贪生怕死之徒,才让宗汝霖一腔热血喂了王八。
汪伯彦被李纲反将一军,心里恼怒无比,可他始终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马上又抓住了李纲话中的不敬。
“李相,你复命何须找我,命你返京是先帝的旨意。”
“没错,不须找你,你汪廷俊指责我北上真定,却是何居心?”
“没呀,我哪有指责李相北上真定?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追随陛下,筹划组建勤王之师,却被李相误会躲避金军锋芒。”
汪伯彦悄悄瞄了一眼赵构,见赵构的脸色很难看,于是又道:“陛下并非如李相所指责这般逃匿,反而在大元帅府草创之初便派宗汝霖挥军开德府。只是金军势盛,宗汝霖也无法渡过黄河解汴京之围呀。”
汪伯彦几句话便把李纲的指责转接到了赵构身上,无疑让赵构更是难堪。
赵构不耐烦的挥挥手,道:“二位卿家莫要这儿逞口舌之利。你们便与朕说说,如今西军打到京东东路来了,如何解决?真要朕下令大宋军队同室操戈吗?”
李纲发觉了赵构的震怒,自知不能再与汪伯彦继续争辩了,他暗自叹息一声,道:“既是如此,臣唯有领命,即刻前去东平府化解兵危了。”
赵构脸色稍稍转好,道:“卿家能替朕解忧,甚好。卿家车马劳顿,先休息一下吧。”
“臣一刻也不敢耽搁,这就动身。”
李纲朝赵构一拜,转身便走了。
赵构有些落寞。
他心里很清楚,启用李纲,乃正确之选,可是李纲的主战立场,会耗尽自己手里的军队和钱粮。
自从在相州置大元帅府开始,他深刻体会到打仗有多难。
为了养活越来越庞大的军队,所过州县,几乎将当地的钱粮都征集一空,军队依然闹哄哄的喊着肚子吃不饱。
战争的代价太大了,从太祖设封桩库开始,历朝天子便明白这个道理。
更有甚者,他从宗泽身上看到了武人坐大的影子……
李纲出了应天府,取道曹县北上兴仁府,沿五丈河岸入郓城。
李纲颇为感慨。
靖康元年,金军第一次汴京围城之后,他取代种师道任河北河东两路宣抚使,临时组军驰援太原府。
彼时,天子赵桓给了自己几万缗钱,三万军队,还在紫宸殿设宴款待,预祝自己奏捷还朝。
那时,天子身边有白时中、李邦彦、耿南仲等佞臣,待自己一出京城,便以“专主战议,劳师费财”之名构陷自己。
如今,新天子身边又有汪伯彦、黄潜善之流,同样诬陷自己勾结西军,影射朝廷。
自己挂了个招讨使的名头,一匹瘦马,十员随从便轻装简行了,连个送行仪式都没有。
招讨使?
亏他汪伯彦想得出来。
李纲与随从紧走慢赶,黄昏时分到达了曹县城外。
这一路上行来,所见满目萧条。
应天府至曹县一带是平原地带,地肥草丰的,本应富足安宁,一路上却几乎很难见到百姓。
偶尔遇见几个蓬头垢面的旅行人,见着十名侍卫兵器铮亮,远远的躲着走。
李纲内心被刺痛了。
他想起了在真定城外的麦田里那些与农夫笑谈的恬静时光。
那一片天地的岁月安好,是靠西军强大的武力威慑和极大的牺牲营造出来的。
在与金军的决战前线,沈放创造出了满麦田的绿意盎然,反而是曹县这种大后方,却荒芜的令人惋惜。
不但京东二路靠南端,两浙路,淮南路,甚至远在湖南的醴州,荆湖一带,也是匪兵横行。
洞庭湖一带,钟相、杨幺打着摩尼教旗号兴义兵,与溃兵游勇连续激战。
京东二路没遭遇金军,可自己却乱了起来,徐进、刘大郎等数支义军谁也不服谁,旷日持久的混战,打得饥民遍地,白骨遍地。
大宋最富庶的东南据闻情况也好不到哪儿,方腊余党死灰复燃,烽烟四起。
“禀相公,曹县应当被一支义军占据了,末将行至城下,城门紧闭,城头兵戈林立。”
侍卫张伯奋快马驰回,向李纲汇报曹县城池的异状。
“嗯,伯奋,你先歇息一会儿吧,本相乘马过去瞧瞧。”
“相公,末将怎能让您孤身去。”
张伯奋回头喝令:“众将士听令,整顿兵器,上马!”
李纲见张伯奋如此,也没说什么,登马领着众侍卫向曹县慢慢驰去。
曹县怎么会出现义军呢?
兴仁府有宗泽帐下统制官薛广在镇守,大名府杜充屯兵十万,应天府更是朝廷御营军的心脏。
占据曹县的,最大可能是从梁山水泊一带混战中脱离出来的义军。
黄昏下,曹县城池黑巍巍有如伏在地上的巨兽,安静中透着不安。
李纲行至护城河外数十步远,朝城头守兵大呼。
这是张伯奋提醒的安全距离,再往前,防不住可能偷袭的强弓硬弩。
“城内是何将镇守,老夫乃李纲。”
城头一阵骚动,好一会儿有人回应。
“可是京城四壁守御史李相公?”
李纲没想到还有人叫出他昔日的官职,既然能叫出来,必然是听过自己名号了。
“正是,老夫正是曾经的守御史。”
城头又是一阵沉寂。
倒是城内传来悠怨清丽的填词歌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轼的江城子词牌,怀念亡妻而作,经过这个女子满怀哀怨的腔调唱出来,更教人心中莫名的伤感。
李纲还在醉心于听曲,城门已大开,一队骑兵缓缓的驰了出来。
张伯奋下意识的拍马向前,护在李纲的马头前。
“伯奋,你退下!在大宋,还没人敢对我李纲怎么样。”李纲低声道。
确实,守护汴京一战,李纲名震寰宇,哪怕是朝中对他嫉恨有加的投降派,也不敢对他下死手,民间更不必说了。
李纲一身的紫色朝服,只是展角幞头太过碍事,他戴了一顶乌纱帽,四十四岁的年纪,因终日操劳,帽檐下的发丝已完全花白了,却给人一种岁月沉淀的持重感。
城中出来的首领身材伟岸,一身墨色铁甲黯淡无光,冷面如霜,眼神犀利却刻意内敛。
他虽然手中未有寸铁,却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端的好将!”李纲心中默念。
李纲虽是文臣,却在这一两年内身背重任,与大大小小的武将有过深切的接触,可谓阅将无数。
哪些才是真正的沙场好男儿,他只须与对方对视一眼便能摸出个七八成。
眼前这员武将声色内敛,可眼神中刻意淡化的漠视却没能完全隐藏得住。
这是时常藐视敌手的自信流露,更是见惯战场血雨腥风的淡定。
“若是大宋的率臣都有此等的威风霸气,何至于被胡虏欺负至此?”李纲再次感叹。
武将独自一人驱马过了护城河,翻身下马,离李纲五步停止前进,低首叩拜。
“末将京东捉杀使李成见过李相公。”
李纲急走数步,托起武将的双臂:“将军威风凛凛,令人过目难忘。如今老夫不过是个霜满两鬓的老人家,俗礼就免了。”
李成比李纲高了不止一个头颅,李纲几乎是高举双手,将他手臂托起,显得有些尬。
“李将军,你是如何识得老夫的?”
李成身板依然笔直,头颅却低下来,道:“末将曾在汴京城抗击过金军,可以说是相公您的士兵。”
“哦?老夫眼拙,怎么当时未发现你这员好将?”
“相公您指挥千军万马,末将当时不过是一员弓手罢了。”
李纲听了不由感叹:“我大宋缺的不是军队,是铁肩担重任的担当啊。”
李成没有回应,一边引着李纲等人入城,一边问:“相公怎么会突然造访曹县?”
“老夫只是路过而已。”
“是……去梁山水泊么?”
“哦?李将军为何这么说?”
“梁山水泊周围正在激战,相公乃国之重臣,想必是为了阻止战斗而来。”
李纲停止了脚步,望向李成,问道:“李将军是曹县的守官?”
“不,末将也是从郓州城移兵曹县。”
“你曾与西军交战?”
“打过一场,发现不对劲便撤离了战场。”
“什么地方不对劲?”
“孔彦舟利用了末将,让我天麒军当肉盾,西军战力极强,我天麒军不是对手。”
“孔彦舟不是战死了吗?”
李成面无表情,道:“何来的战死,他是众叛亲离,死于自家女人手里。”
李成纳闷,他听到的战报可不是这么写的。
“相公可能难以理解,可他真是被麾下士兵给绑在大树上,最后被自己的小妾一刀一刀戳死了。”
李成将那天城外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却绝口不提与西军的战斗。
李纲从未听闻孔彦舟的行径,若不是西军与御营军发生冲突,他连孔彦舟是何人都不知晓。
孔彦舟的死活,他的家事如何都不在李纲的考虑范围,他更在意的是,西军有多少军队南下,与御营兵交战伤亡如何。
他太了解沈放了,更了解西军的作风。
“那……西军当下在与谁交战?”
李成难得的笑了笑,道:“说出来相公可能不信,西军在与一个毫不相干的阳谷县员外在打仗,而是是打出了真火,不死不休。”
李纲:“员外?”
“没错,他就是新任的阳谷县令张天成,已成功抵挡住了西军的轮番强攻。我还真小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