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琼与虞世豪并立马头,身后两千骑兵齐齐整整的列阵于城门外。
可阳谷县城门紧闭,城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城头十数颗脑袋在晃动,在窥视。
“李成这是在玩空城计吗?”虞世豪疑惑。
“有可能,李成那厮颇有心计,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伎俩。”
张琼在李成手里是吃过大亏的,对李成丝毫不敢大意。
“虞副指挥使,末将以为,还是待步兵和火器兵就位再发起总攻吧!”
虞世豪从黄潜善军中走出来,多少听闻过李成的名头。
李成虽有一身好武艺,可是在军队将领之间却不受待见。一来他曾与范琼关系甚密,二来他眼高于顶,不懂低调为何物。
在众多玲珑剔透的武官之中,他不碰壁还真说不过去。
虞世豪:“张将军,有没有可能,李成根本不在城内?”
“不在城内?难道是孔彦舟那些降兵撒谎?”
“王宪应该不会撒谎,他在御营司那儿遭的罪,我能体会。”
虞世豪指着城头门楼里晃动的那些脑袋,道:“那些人看起来不像是御营兵,更像是普通百姓,或者乡兵。”
张琼:“你怎么看出来的?”
虞世豪嘿嘿一笑:“待我射它一箭应该就见分晓了。”
虞世豪说着,将马槊挂在鞍上,从后背摘下弓,打马独自一人出阵。
西军骑兵为了防范城内可能的投石车、床子弩之类的长程武器攻击,留在城墙五百步之外。
虞世豪拍马渐进,行的很慢,也是为了观察城头守兵的动静。
可在城头那些人看来,却是西军准备发起攻城的信号。
张天成伏在城垛子后面,手臂不住的颤抖,脑壳里波涛汹涌。
身边的护院队长,如今的县尉牛鹏提醒道:“东家……”
“叫县令!”
“禀张县令,这仗怎么打?”
“打?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怎么跟人家打?”
“不打咱们躲这儿算啥?”
张天成没好气的应了一句:“瞅就行了。”
张天成心里现在是越来越透亮了。
敢情李成没有遭遇上西军的骑兵,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遭遇西军。
那厮太能演了。
就在三个时辰之前,他还在脚下这个位置对着上万军民慷慨陈词,什么“民心之所系”,“万众之所期”,士兵与阳谷县父老都被勾得情绪膨胀,跟打了鸡血一般。
可结果呢?
张天成还在胡思乱想,城下那员威风凛凛的武将已满弓劲射,张天成只听到牛鹏大叫一声,接着就是铁甲呼啦呼啦的撞击。
张天成顿时清醒,回头一看,只见牛鹏的铁盔已飞脱,他正抱着脑袋哇哇大叫。
“射中你了?”
张天成心砰砰乱跳,躲在城垛子背后还挨射?
牛鹏在地上打了个挺站起,胡乱的摸着脑袋,却没摸到血。
“真他娘的运气了,这铁盔救了老子一命。”
见东家有些鄙夷的盯着自己,牛鹏强提一口气,隔着城垛子对外头大骂。
“城下狗辈,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城下武将回应了。
“李成听好了,我西军数万步骑已将你围困,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殃及城内百姓!”
牛鹏与张天成对视一眼,显然城外的西军不知李成已率军出城了。
牛鹏:“东家……张县令,咋办?他们以为李成还在城里头。”
张天成心里也在打鼓,自己暗结李成之事已被自己当成壮举全城宣扬,李成将西军几乎打废之事,可会牵连自己?
城外那些西军可是连女真人都敢硬刚的狼虎之师,是战是降?
“牛鹏,西军的兵力到底几何?”
张天成此前正与小妾崔巧别后重逢,翻云覆雨,听了城外有敌情才匆匆登城。
“禀县令,据四面城头弟兄们回报,西军不过是一两千骑兵罢了。”
张天成还是不放心,又问:“西军可有投石车,攻城梯?”
“没有,真没有!就算他们的援军来了,也不可能山长水远的搬那些笨重的家伙什。”
张天成凝重的点了点头:“没有攻城利器便好,咱们还有一万余名士兵,城高池深,还能顶一会儿。”
早在孔彦舟发兵夜袭西军船队时,张天成已派管家苏福悄悄去了一趟大名府,经由门客陈逸德投书杜充留守。
张天成深知,孔彦舟此战必输,若是能在乱局中抵抗西军的攻城,在杜留守面前就能正式露脸了。
张天成虽然招募了不少家丁护院,可孔彦舟一来,这些家丁根本没反抗的能耐,连家都给那狗杂碎抄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任你家财万贯,要想保住自家的家财,必须要弄个堂而皇之的官职,抓住了兵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成并未将所有的军队都带走,运河对岸李昱的兵,孔彦舟留在城内的御营兵,还有本县厢兵,如今这些兵都攥在自己手里。
另外就是粮食,张守义在算计上跟自己比,差了许多,李成并没能带走多少粮食,城内的盈余足够一万多士兵食用一个月。
手里有兵有粮,张天成的底气更足了。
杜充回信,令张天成暗中钳制李成,大军随时来攻,只要顶住西军攻城,待大军一至,自己的使命就算达成了。
西军远来是客,这儿却是杜留守的后院,还轮不到他们撒野。
若不是李成狡黠,将他困在城内,结果也许会更完美。
“牛鹏,他们没见过李成,你就充作李成,先唬一唬他们。”
牛鹏穿着孔彦舟从大名府带来的红色山文甲,长得虎背熊腰,样貌倒也上去了,虽然气势上没李成足。
牛鹏听了觉得有理,嘿嘿笑道:“成!他娘的,老子也当他一回将军。”
牛鹏抓起被箭矢射飞的盔甲,重新套回头顶,正欲向城下吆喝,却被张天成拦下了。
“牛鹏,我先命弓手做好准备,待会儿先来他个万箭齐发,涨涨弟兄们的士气先。”
“东家,噢,张县令,这事还需你跑腿么,待小的去办。”
“牛鹏,别忘了你现在是李成,李大捉杀使……”
虞世豪射了一箭,却没见城内守军有任何反应。
他不敢过份靠近护城河,只在河边逡巡,李成的箭术高超,这个距离还不算安全。
没多久,城头突然人声鼎沸,金钷声、锣鼓声大作。
虞世豪不由打马后退数步,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不一会儿,喧嚣声后,城头上涌出了密密匝匝的人头。
几乎同时,密集的箭矢朝城下雨泼一般倾泻。
虞世豪连忙打马急走。
“哈哈哈!”
城楼上传来放肆的嗤笑声。
“你爷爷李成在此,西军不是牛气得很么?跑个逑啊!”
虞世豪奔出一段路程,勒马回转身望去。
城头上一员鲜红战甲的将官正肆意的放声大笑,距离有些远,虞世豪瞧不真切对方的面貌。
守军见逼走了虞世豪,便停止了射击。
虞世豪拱手,扯高了嗓门:“李成将军,你是打算拒守孤城么?”
“李成”大喇喇的狂笑:“你叫唤个逑,有本事就打过来,看爷爷我一张硬弓能不能饶你不死。”
“我乃破虏军副指挥使虞世豪,此前也在黄潜善营中当差,新朝廷软弱无能,李将军何不与我一道举事,抗击金寇?”
“虞世豪么?放你娘的狗屁!你自己当了叛军,还想拉爷爷我下水,你也不瞧瞧这天上是什么?”
“是什么?”
“这天上写着个‘赵’字,天下还是赵家的,区区沈放逆贼,那是……那是……蚂蚁撼大树!”
虞世豪皱眉,道:“康王得位不正,违背天子旨意,置二圣于不顾,只管自己逃命,他不配当皇帝。”
“李成”嘿嘿一笑,大声呼道:“难不成他沈放想当这皇帝?说你们是乱臣贼子还不认了,就你刚才说的话,人人得而诛之。”
“将军此言差矣,当初金军两路大军齐下汴京,若不是沈太尉率领西军将士浴血奋战,河北河东早已落入金人囊中。”
“那又如何,既然你西军这般忠勇,为何朝南边杀来,不去北边干女真人?”
“那是有人心存不轨,偷袭我西军船队。”
“李成”哈哈大笑:“虞世豪,你说对了,就是你爷爷李成我干的,你又能咋样?”
躲在城垛子后面的张天成急呼:“牛鹏,话说过头了,别惹恼了他,真打过来就麻烦了。威慑,威慑便好。”
牛鹏悄悄低头,问:“咋个威慑法?”
“蠢驴,就是威胁他,咱们的城池坚固,他休想打下来。”
牛鹏会意,又抬起来大喇喇扯开了。
“虞世豪你听清楚了,我阳谷县兵强马壮,你就算再派一万兵马也休想攻破老子的城池。”
“若是识相点,有多远滚多远,别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取其辱。”
牛鹏慷慨陈词一番,又悄悄低头问:“东家……县令,我说的可好?”
张天成满意的点头:“嗯,不错,就照这么说下去。”
牛鹏还想威胁一番,虞世豪却已打马退回西军骑兵之中,并未搭理他。
“张将军,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李成数次都是伏击顺州军的?”
张琼应答:“是,那厮颇有心计。”
虞世豪想了想,将自己的疑惑道了出来。
张琼有些惊异:“李成竟是如此粗鄙?”
“对,与此前听闻的不太一致。李成虽桀骜,说话却颇为得体,懂得笼络人心,不似城头那般粗鄙如市井之徒。”
张琼也是不解,可他并未见过李成,此前从未听闻过有这么一个人,更难辨别。
“既然如此,还是等林指挥使过来了,今夜再动手攻城吧。他得了孔彦舟不少兵力,不可大意了。”
虞世豪同意了张琼的建议,留下几支小队的骑兵远远监视阳谷县的动静,余下骑兵往回走了。
骑兵一撤,城头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尤其是牛鹏,更是激动,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兵法的最高境界之一,牛将军做到了!
张天成可就没那么乐观了。
钱道人曾说,西军派来大军驰援陷入泥潭的船队。
以张天成精明的商人眼光来看,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这或许是西军向朝廷挑衅的苗头。
这支船队孤军南下是什么意图?
难不成沈放要主动挑起二王之争?
张天成带着满脑子疑惑下了城,迎头却撞见了杨彪。
张天成想起此前杨彪那厮嚣张跋扈的模样,恨得牙痒痒,可是面子上却春风和煦。
“杨将军,今日能震退西军,杨将军功不可没,本县已命下人备下酒菜,今晚来鄙宅庆贺一番。”
杨彪一愣,随即躬着身子满脸堆笑:“这都是张县令的功劳,杨彪不敢夺功。”
“怎么?杨将军还跟我张天成分出个彼此不成?”
杨彪有些尬,试探着问:“张县令不计较小弟干的那些混事?”
张天成两臂一拂,显得气度不凡:“杨将军不过是个当差的,孔彦舟已死,难不成我还要治数千御营兵的罪不成?”
杨彪暗自松了一口气,展颜道:“张县令宰相肚里能撑船,今后但有驱遣,小弟万死不辞。”
“嘿嘿,杨老弟,当下就有个非常棘手之事,”张天成拉着杨彪的胳膊,极为亲昵道:“李成带来的那些李昱匪兵没全带走,本县担心其中有人贼心不死,杨老弟,这事还须你协助本县……”
傍晚时分,林良肱率步骑进兵,与虞世豪、张琼的骑兵队在阳谷县以东的景阳冈汇合。
听了张琼的汇报,林良肱洒然一笑:“张琼,你怎么活回去了?”
张琼:“活回去?”
“不是么?想我顺州军在信德府,在真定城是怎么痛击金军的,怎么对付一个李成,将你难成这般模样?”
“林头儿的意思是,将他李成当成金狗一般狠揍?”
林良肱点点头:“我这段时间也在反思,为何顺州军对阵金军能士气旺盛,全军上下团结一致,反而我军南下却丢了那股子拼劲?”
“我以为,是将士们被错误的认知束缚了手脚。”
围在一起的除了张琼,还有马山关、虞世豪、张用、阿力等主要将领。
这其中,除了张琼之外,只有虞世豪在真定城对阵郭药师一役参与过战斗,其余之人并未见识过西军是如何作战的。
诚然,沈放一直践行军团联合作战,极少单独派一支军队与金作战。
所以西军无论局势多危急,均能有效的击败金军。
可是这次顺州军孤军南下,没有了友军支持,甚至连粮草都要自己想办法筹集。
且顺州军的对手不再是女真人或者女真人的附庸,而是完完全全的大宋国人。
不管敌手有多凶狠,顺州军士兵始终拉不起像对付金军那样的仇恨,不知不觉之中,出手便没了像面对金军那样的你死我活,不留余地。
林良肱统兵八年,在西军这一年里更是迅速的成长为统帅级别的将领,这其中的奥妙,还是给他发觉了。
“诸位将军,太尉要求顺州军要展示我西军的风采,可并未叫大家面对敌人时,考虑对手是我大宋的军队。”
“有一点诸位必须记住,在赵构的新朝廷里,我西军可是叛军,若是我等依然弄不明白这点,将御营兵当成了自家兄弟,这仗打到最后,吃亏的只能是咱们。”
张琼在东平湖畔已领悟到了一些军民之间的关系,可还没厘清军事斗争上的界限。
经林良肱提醒,张琼顿时醍醐灌顶,天窗都打开了。
林良肱说话掷地有声:“诸位,太尉有令,我等暂时不必继续南下了,就以梁山水泊为中心,建立西军的军事重镇。”
“在梁山水泊建立西军的军事重镇,并非只为针对赵构伪朝廷,更要为将来与金军的决战提供一个支点。”
沈放第一次在前线的军队中发出指令,称赵构的新朝廷为伪朝廷。
这一大胆的尝试,彻底将西军与赵构军事集团隔在军事、政治对立面上了。
只因金军东西二路大军正在集结,沈放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巨大冲击做好准备。
这一消息来源,却是赵构的兵马副元帅陈遘麾下的大将沙振的一名亲随传来的。
陈遘在金军眼皮底下坚守中山府定州城。
金军屡次派兵强攻,均不能下。
陈遘先身士卒,亲登城楼冒着矢石督战,虽粮尽兵乏却坚决不投降。
这本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之举,却败在了强令都统沙振出城之事上。
沙振恼羞成怒,当场击杀了陈遘一家十七口,他自己也被部下抓住,被自家弟兄砸烂了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