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已微寒。
杨彪穿梭在几座快要成型的巨大的投石车面前。
他抬头望了望天,东方的天际已有一丝丝光。
黎明马上要到临了。
“他娘的泼浪货,快!快!快!”
杨彪扬着马鞭,见人就抽,嘴上骂的更难听了。
差役与匠人们不敢有丝毫抵触,唯有拼了命的使劲,将架好的投石车框架竖起。
这种简易的投石车虽然好组装,但是调试还需要些功夫。
毕竟要靠它将数十斤、上百斤的大石炮投出去,不光车架结构须牢固,还得调试压载石和石炮的重量。
这些匠人中有个匠头王甘会打造投石车,曾在汴京兵器都作院当过差,只是轮不到他做匠头。
这些构件都是他出图,定尺度,分派给木匠、铁匠、石匠准备好的。
只是孔钤辖给的时间实在是太紧了,王甘不敢确定炮竿会不会折断,铁轮毂会不会偏,支架的钉会不会炸……
杨彪的马鞭挥得啪啪响,到了王甘面前终于停歇了,不是他不敢打,是怕抽了王甘,不能按时将投石车拉上战场。
这位爷可不好随便抽。
“王匠头,瞅着时间!一会儿大军到了炮没造好,你们这些匠人可不是挨我鞭子那般简单了。”
杨彪的言外之意是,孔彦舟恼怒了,能杀人。
孔彦舟什么本事没学透,偏偏将杜留守好杀人的本事学了个全。
可不是,头一刻还拥在怀里又啃又揉的小妾,转眼他就能一刀将她脑袋割了下来。
换作太平时期,这要惹诉讼,甚至还会掉脑袋。
可如今,他这种军队统帅手里的刀就是王法。
王甘无奈,现如今,人命贱如猪狗啊。
“伙计们,加把劲,动起来才暖和!”王甘提高了嗓门,“一会儿按时造好炮车,孔钤辖有赏!”
正在组装投石车,汗流浃背的差役和匠人突然感觉没那么暖和了。
跟着杨彪的一名亲兵突然开口道:“杨将军,我怎么觉得太安静了。”
杨彪正在焦急,亲兵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更加恼怒了。
“直你娘,大半夜的不安静,你还想鬼爬出来陪你闹腾啊?”
亲兵见杨彪火光下的嘴脸比索命鬼还凶,闭嘴了。
杨彪扬起马鞭,突然又定在了空中,瞧瞧四周黑漆漆的夜,喃喃自语道:“是他娘的太安静了。”
哐哐哐!
黑暗中突然响起爆炒黄豆般的聒噪声。
杨彪还没来得及收回马鞭,脖子钉入了一支弩箭,弩箭力道实在是太霸道,直接洞穿他的脖子。
血柱喷涌而出,溅到他自己的脸上。
杨彪还没来得及瞪眼或者大呼,又一支弩箭射入了眼眶,不是偷袭的人准头准,是箭太密。
“敌袭!”
“敌袭!”
御营兵们放声大呼,与同时响起的惨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
火把照耀下,御营兵、差役、匠人大呼大叫着狂奔,像无头苍蝇一样。
河边闹起的大动静,三里之外的孔彦舟御营兵驻地马上就嗅到了。
孔彦舟顿时慌了神,不是他本人害怕,是怕他的军队炸营。
天还是黑漆漆一片,为了隐藏踪迹,他命一万余名御营兵不准点火,小憩至天亮。
实则,许多人已睡着了。
军队中突然响起的急呼声,将所有士兵都惊醒了,有些人因为熬了一夜拼命奔跑,累成了狗,还梦到了床和暖暖的被窝。
孔彦舟预判的没有错,整个军队驻扎地顿时沸腾了。
士兵们手里都有兵器,突然之间被惊吓,刀便挥了出去。
兵器碰撞之声顿时响起,见了血人就变得疯狂了。
万人之众的御营兵杀得腥风血雨,尸横遍野。
任凭孔彦舟、王宪喊破喉咙,依然制止不了狂躁、惊慌的士兵。
东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
杀戮渐渐的止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意识到了在自相残杀,终于停下了手,惊魂未定的看着满地的血肉横尸。
这段时间不算长,因为本来天就有些蒙蒙亮,郓州平原以东除了鍪子山,基本上没有什么高山,太阳光轻易的就将平原点亮。
可是就是这短短的时间,这些惊魂甫定的御营兵,已恍若经历了修罗一般的战场。
“住手!住手!自家兄弟!莫要杀!”
王宪依然在疯狂的,沙哑的呼喊。
孔彦舟浑身是血,不是他的血,他也被攻击,只好先取了攻击者的性命。
薄雾蒙蒙的原野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无数的士兵,哀嚎声、呻吟声不断。
孔彦舟两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因为愤怒,他失语了。
“钤辖,敌人的骑兵,骑兵冲来了!”
王宪高举着一支铁枪,大呼:“硬军上马,随我杀出去。”
孔彦舟顺着王宪枪指的方向望去,平坦的原野上,数不清的战马齐齐奔腾,烟尘滚滚,杀喊声从地平线上传来。
这个时候出现的骑兵,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是取自己这些步兵的性命来了。
他娘的,伏击战怎么就打成了被伏击了?
刚刚才恢复神智的御营兵们再次沸腾了,他们迅速的做出了正确判断。
不过不是冲上去,而是,跑!
张琼早已知晓了孔彦舟炸营的状况,所以他断然改变了进攻策略,将骑兵摆成一字长蛇阵,每名骑兵背后还用枯草编成个大扫帚,刮起浮土,制造气势。
对于已经炸了营的敌人,顺州军骑兵们没有任何压力,催马奋进,全力砍杀。
他们手里的长刀都缠上了布条,再与手腕捆在一起,好教刀不离手,一刀一刀将胡乱奔跑的御营兵斩于马下。
沈放此前在全军将领面前宣谕,对外,金人可以一个不留,对内,不可滥杀。
骑兵们用血的教训确认了,眼前这些惊慌而走的人,该杀!
不是骑兵们嗜血,只因孔彦舟令西军蒙羞。
虽然孔彦舟貌似并没有参与埋伏顺州军,可是他今日出现在此,其心可诛。
王宪只聚集起不足一百的硬军骑兵。
虽然硬军大多数都在营啸中存活下来了,可是战马却死伤了不少。
“钤辖,末将顶住敌人的骑兵,你先撤!”
王宪说完这句话后,已无法继续交代,敌人的骑兵迎面撞来了。
王宪的枪更长,一枪刺出,便将对面的骑兵挑下马背,可是敌骑全速冲锋,巨大的势能将他手里的铁枪震脱手了。
王宪大惊,仍不忘张目四顾,身边的硬军骑兵遭遇了同样的困境。
顺州军骑兵在数量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气势更为磅礴。
他们都是在与强大的金国骑兵交锋中锤炼出来的精锐骑士,临战经验更为丰富,斗争意志更为强大。
刚一交手,硬军骑兵便败下阵来,瞬间被斩杀了数十骑,几乎折损了一半。
王宪手里没有了铁枪,唯有抽出骨朵继续与顺州军骑兵游斗,失了先手,任凭他武艺高强,再也不能击杀对方。
步骑大混战,极大的制约了孔彦舟御营兵的战力。
孔彦舟没有逃,他以铁血的手段汇聚起四千余人的步兵,摆出了密集的步兵阵。
王宪见步兵已列阵,大呼撤退,率领着残存的硬军骑兵撤回己方阵营。
张琼正杀得痛快,陡然间见敌人步兵阵已成,挥手示意骑兵们放弃追击,绕着那四千余人的步兵方阵驰骋。
大宋禁军长期训练以步克骑,哪怕孔彦舟是半路从征的杀人强盗,时日久了,依然懂些排兵布阵的窍门。
直到此时,孔彦舟才发觉围攻他大军的,不过区区数百骑兵。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孔彦舟拍胸怒吼,敌人数百骑偷营,竟然冲跨了他万余大军。
王宪大汗淋漓,勒马停在孔彦舟身侧,急道:“钤辖,此时不撤更待何时,杨彪一部同样遭袭,定然还有伏兵。”
出师未捷士先死,孔彦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王宪,你发硬军诱敌进攻,待进入我强弩射击范围,击杀这股骑兵。船队那边没有骑兵,就是咬也要咬死他!”
“钤辖,”王宪心中恼怒,嘴上依然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军已失先机,士气低落,再战恐不利呀!”
孔彦舟大怒:“不想干就滚蛋,老子找个不孬的勇士顶上!”
孔彦舟的金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让他心中的底气也陡然提升。
他不顾王宪的苦劝,命副将王猛率数百甲士脱阵,试图带动敌骑追击,好给大军寻找以弩克骑的机会。
王猛率兵出击,还没突破围拢的顺州军骑兵,已被杀得丢盔弃甲,抱头而回。
“钤辖,步兵跑动太慢……”王猛气喘吁吁的解释。
“废物一个!”孔彦舟大怒。
王宪瞧得怒火中烧,再也不顾孔彦舟的颜面了,大喝:“硬军骑兵随我冲锋,弓弩兵压阵,全军突出去。”
孔彦舟到了此时,依然在捍卫自己的威严,猛然拔出了腰刀。
“王宪你个腌臜货想造反不成?”
还没等王宪做出回应,东边的原野上呐喊声大作,密密匝匝的士兵蜂拥而至。
孔彦舟脸都绿了。
不是探明了西军被困在泥潭吗?怎么突然冒出了那么多西军?
李成那厮不是很能打么?人呢?
孔彦舟再也顾不上体面,猛夹马腹,向北方冲去。
一众御营兵本就惊掉了魂,见孔钤辖都跑了,顿时蜂拥着向北狂奔。
张琼等骑兵就算长刀锋利,战马强壮,依然难以抵挡这股庞大洪流,很快就被御营兵冲出一个口子。
张琼大声呼喝,提醒骑兵从两翼追击,可是到处都是乱哄哄逃窜的御营兵,顺州军骑兵根本听不见他的命令。
张琼没奈何,引着自己这头的骑兵杀开一道缺口,脱离了乱哄哄的逃兵。
重整队伍,张琼又领这百余骑兵,挨着乱兵的洪流外侧,强硬的突进敌群,挥刀猛斩,杀得原本向北逃窜的御营溃兵乱了方向,四散奔命。
孔彦舟丝毫不顾落在身后的步兵,打马急驰。
渐渐的,数十骑硬军骑兵汇集成队。
孔彦舟刚想擦一把汗,前面,荒野上又杀出一波步骑兵。
孔彦舟大骇,印堂发黑。
这又是哪里来的敌军?
西军的援军到了么?
“钤辖,生死有命,我等硬军骑兵受您恩泽已久,今日便以死相报!”
王宪脑子里再也没有愤怒,有的只剩主子的恩泽。
他高举手中三尺骨朵,大呼:“前有阻敌,后有追兵,且随我杀出去,勇者无惧!”
数十骑兵大声呼应,举起兵器,催马奋进,迎头撞入前方步骑兵群中。
王宪手中骨朵机械式的猛挥猛砸,身上铁甲溅满了红的血,白的脑浆,万夫莫敌般横冲直撞。
数十硬军骑兵集队冲锋,杀得阻挡去路的步骑兵哭嚎不已。
渐渐的,王宪的脑子清醒了些。
这支阻挡去路的敌军怎么如此不堪?
王宪还发现了,他们身穿的衣甲款式凌乱,手中兵器更是刀枪剑戟,五花八门,根本就不是制式兵器。
这群弱鸡难道不是西军?
战场局势风云突变,已由不得王宪疑惑。
就这么一阻挡,后方的御营步兵追了上来,与面前的敌军步骑兵撞在一起。
溃兵两翼,西军的骑兵依然毫无收兵的意图,席卷而来。
广阔的原野上再次呼声大作,兵戈森冷,热血狂飙,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行动都缓了下来,演变成一场大混战。
远在梁山水泊之南,一支步骑兵正远离战场,快速的向阳谷县方向急行军。
李成知道,留给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的天麒军兵力不足,精选的李昱手下还是靠重金收买来的。
一旦拿不下阳谷县,抢不来孔彦舟的兵器衣甲钱粮,自己将两头无着落。
西军的大军将至,郓州城已是无法折返回去了。
他领了数千步骑,买了单程票,连夜行军。
黎明时分,阳谷县城已遥遥在望。
“竖旗!”
李成喝止了军队的前进。
马进率先竖起了孔彦舟的“孔”字虎头旗。
众天麒军骑兵也纷纷竖旗。
“弟兄们都听好了,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待会儿进城估计还有一番恶战!”
远处一骑从北方驰来,来到李成面前翻身下马便拜:“禀捉杀使,孔贼的兵挡不住,已成溃败之势。”
李成点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另外……”马探又道。
李成凛然:“禀!”
“是,还有一支从北方来的军队,也加入了战斗。”
“北方来的军队?军容风纪可齐整?”
“不整。”
“好,继续去探。若发现孔贼残军逃回,即刻报来。”
遣走了马探,李成招来马进、张守义二将。
“看来钱道人与刘铁石说动了杨天王,他杨天王肯发兵来助阵,说明沈放的援军也快到了。”
马进:“那敢情好,任由他们闹腾,先绝了孔贼子的后路,让他成丧家之犬。”
“哼,孔彦舟还有没命回来还两说。只是咱们假扮他的事,迟早要露馅,拿下阳谷县之后,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去往何处?”
“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只要咱们手里有兵,有钱粮,何必委身于人?”
马进回首望了一眼阳谷县高大的城池,道:“孔贼子自负又暴戾,听说他的小妾多得自己都数不过来。”
李成眼一横:“你待咋的?学他么?”
马进讪笑:“不!末将是说,他能养那么多女人,还有数万军队要养,钱粮必然不少。”
李成没有回应,转口道:“待会儿与张员外通上气,入得城了不可滥杀,追随他的怕许多都是为了图个果腹罢了。”
“马进、张守义,你二人要记住,发财可以,千万别随意杀百姓,咱们天麒军不是土匪。”
马进、张守义双双点头,他们追随李成时日久了,自然知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
“这年头普通百姓手里没多少油水,施些恩惠还能得好名声,补充些好兵苗子。”
“真正钱多粮广的人,绝对不会是百姓。”
“比如阳谷县里那个张财主……”
李成正说到张天成,即刻有天麒士领着一位身穿儒服的人过来。
“捉杀使将军,可算盼着您来了,小人乃张府官家苏福……”
李成抬手打断:“苏管家,好名字啊!咱闲话少叙,你马上转告张员外,如今某改变策略了,不需要他派护院强开城门。”
“待会儿我天麒军会装扮成孔彦舟的军队至城下,若是守城士兵不开城门,某会制造事端,张员外只须趁乱派人开城门便是。”
“当然,要是某能赚开城门,张员外无须冒险。”
苏福大喜:“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本来嘛,张员外早已准备了与孔贼决裂,已重金收买了城内豪强,待捉杀使的王师驾临,即刻反了他狗贼。”
“捉杀使尽管放心,只要能扳倒孔贼,张员外必然献上所有家财佐军,助捉杀使壮大军威……”
李成有些不耐烦的再次打断:“苏官家,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苏福恍然大悟,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拱手道谢。
李成与苏福约定些细节,遣他回去,马上动员全军,整理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