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琼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拳接一拳的往土里砸,直到拳头上嵌入了许多细砂,整个拳头都是血。
如今林指挥使和船队还困在水泊里,两千骑兵阵亡过半,还能上马作战的弟兄已不足五百。
许副指挥使像个半死的人躺在木板床上,等着他那个骟鸡骟猪的老爹救命。
孙彬死状极惨,整个脑袋都被敌人砸碎了。
轻伤的自不用说,都在死撑着,手里还有一百余伤重的弟兄,若得不到救治,性命不保。
孔彦舟那些御营兵虽然被击退了,可随时都会再次杀来。
尤其是,天快黑了,这座无所依托的兵营还呆么?
张琼从未如此徘徊过。
往昔,他根本不用操心这些事,只管全力去打仗。
有伤兵,自然有随军的郎中救治,没吃的,自然有辎重粮草队供应。甚至,将士们都不用埋锅造饭,军中有伙头兵。
整支顺州军骑兵,现在都指望着他来做决定。
打,顺州军骑兵这五百骑兵,可能没一个能活下来。
不打,难道投降不成?
日落西山,残阳似血。
顺州军骑兵们像一头受伤的狮子,舔着伤口,低声咆哮。
“张军使,快看!”
身边有士兵喊话,打断了张琼的烦恼。
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张琼看向湖面,湖面上几十条渔船划破了湖面的平静。
渔夫们戴着斗笠,穿着汗衫或者褂子,快速的向兵营方向驶来。
不对,渔船不止捞起来的那二十余艘,粗略的计数,竟然有一百艘以上。
最后一抹斜阳将湖面映照的金橙橙,粼粼波光似跳跃的金豆一般闪闪发光。
若不是身处残酷的战场,还让人误以为是一幅渔家暮归图。
最先跳下渔船的一个老汉张琼认得,是一起捞过船的余老九。
余老九小跑至张琼面前,兴致勃勃的指着身后的渔民大军:“张将军,你看老汉给你带来了什么,这些都是常年在东平湖探生活的老伙计,他们听闻西军南下遇到了麻烦,都不顾危险从鍪子山上下来了。”
张琼嘴唇翕动,紧紧咬着的牙松开了。
“谢谢乡亲们抬爱,谢谢啦!”
余老九呵呵笑着:“张将军这话就见外了。大家伙儿都瞅着西军勇士与那些匪兵的恶战,心想着能不能出点力气。”
“哎呀,郓州的父老这些年遭了大罪,本以为康王来了会给大伙儿带来希望。可他康王只顾着自己逃命,强征军粮役夫不说,军队一撤这儿又成了豪匪的天下。”
“西军在河北河东血战金贼的壮举,在东平府早已家喻户晓,大伙儿就翘首以盼,何日能盼着王师驾临呀!”
余老九显然异常兴奋,滔滔不绝的对西军赞不绝口。
张琼脸上写满了局促:“可是这次西军打了败仗,叫乡亲们失望了。”
“这有啥?”余老九哈哈大笑:“这世间哪里有稳赢不输的买卖,用你们的话来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再说了,大伙儿早已听闻旋风将军沈放已命大军南下,专门来梁山水泊剿匪,还郓州城一个朗朗晴天哩。”
“余老爹,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
余老招呼船上的渔民上岸,听了张琼的话,又回过头来:“这有啥好奇怪的,郓州城和阳谷县的百姓之间早已传开了。有些消息灵通的能人甚至说,不出三日,十万西军必至,将杨天王、孙列、胡武、徐进、刘大郎、李成、孔彦舟等匪兵,统统剿了。”
“哦,余老爹,你咋知晓那么多义军头领的底细?”
“什么叫知晓,这些都是横行京东二路的巨匪,祸害百姓已久,谁不恨得牙痒痒的,就是没能耐灭了他们。”
余老九身边聚集着越来越多的渔民,都是些上了年纪,满脸皴黑,满头白发的老渔夫。
“咦,许将军呢,咋这么久没见许将军出来说话?”
张琼黯然的回首,指着一座羊皮帐篷。
“许副指挥使受了伤,刘老爹正在里面抢救。”
渔民们七嘴八舌的争着问。
“许将军伤重么?”
“西军受伤的骑兵兄弟需要照顾吗?”
“俺们能不能进去瞅瞅?”
“这天快黑了,弟兄们可有吃的……”
张琼从这些老渔夫脸上看到了赤诚,跟他在井陉道、平定军、真定府一带看到的百姓一般模样。
沈放经常在军官面前告诫,说百姓才是西军赖以生存的根基,不管军队开到哪儿作战,第一要务就是要维护百姓们的生计和性命。
可如今,却是这些渔夫在维护着西军。
张琼禁不住眼泪盈眶,声线都带着哽咽,他不善言辞,只好频频拱手道谢。
“大家伙儿,自己入兵营,瞅瞅哪些弟兄伤重些的,都请上船,送去鍪子山照看着。”
余老九大手一挥:“大家伙儿都瞅见了白天的惨状,李成那厮被揍得不轻,西军的弟兄也伤得不浅,能救一个算一个,每家都不能空手回去。”
余老九显然在这些渔民中颇有号召力,他一发话,众渔民便不管不顾的跑入了兵营。
其实这也不能算个兵营,只是由顺州军骑兵们挖了一圈壕沟,竖了些尖尖的拒马,连一道栅栏都没有,孤零零的十几个帐篷而已。
能动唤的顺州军骑兵都围在湖水边,将余老九与张琼的话听了个十足。
现在渔民们主动帮忙抢救伤员,骑兵们都千恩万谢的将渔夫迎了进来。
本来一百多伤重的骑兵已生机杳然,经过这些老渔夫的出力,都被搬上了渔船,快速的运去了鍪子山百姓们的藏身之所。
另外多余的战马和受伤的战马,余老九也安排了几个渔夫顺着湖边牵走了。
在这间隙中,张琼总算打听出了郓州城里那支军队,其实并不能算是孔彦舟的军队。
郓州城现在的首领是个叫李成的人,据说力大无穷,胆识过人,能开劲弓硬弩。
就在这之前没多久,李成偷袭了城内首领李太子,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收编了李太子的兵众。
李成虽然到处宣扬他是孔彦舟麾下的悍将,可是这么久以来,城内外百姓从未见李成等天麒军以外的军队。
张琼意识到,这里面估计有些藏在阴暗面里的勾当。
李成是何人?
张琼搜尽枯肠也想不起有这号强悍人物。
随许延出征的骑兵都在盛传,许头儿是被一个个头高大的敌军骑兵一个照面就打下马背。
孙彬想去救援,也是一个照面给击碎了脑壳。
许延的武艺在顺州军中居首位,放在整个西军中,也能排上名号。
他竟然架不住敌人的一回合进攻?
那个拿着黑铁棍的人,很可能就是李成。
若是沈放在此,张琼就应该感到害怕。
史载,终宋一朝能开三石劲弓的,唯有二人,其中一个就是李成。
大宋奉行以步克骑策略,大量训练弓手,制弓技艺越发精湛,制造出三石以上的劲弓不是什么难事。
弓手不单单是力气活,还是技术活,一个优秀的弓箭手除了“五平三靠”等技巧训练外,还与臂部肌肉群有很大关系,爆发力与耐力缺一不可,并非力气大就能完成劲弓的张弓。
“出来了,出来了!”
有士兵突然大喊。
众人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只见刘老汉满头大汗的从帐篷里躬着背出来了。
张琼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把着刘老汉的肩膀,焦急问:“许头儿怎么样?醒来没有?”
刘老汉显然耗费了许多力气,说话也艰难:“手臂上的伤已处理完了,人还没醒来。唉……能不能活,要看他的造化了。”
张琼愣在当场。
许头儿失血太多了,抢回来时人已昏迷。
若是交给方泽治疗,张琼心里还有些底,可眼前这个刘老汉只是个骟猪的半吊子兽医。
刘老汉丢下张琼不顾,将余老九招呼过来。
“老九,这个地方怕不能呆了,我家延儿你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给藏起来。”
余老九打断道:“老哥哥,其他伤兵我余老九都安排了,你这宝贝干儿子能落下么?就问你人现在能不能挪?”
“能挪。”
“那成。”
余老九丢下一句,招手叫来几个帮手,从帐篷里将许延连同木板床一起抬了出来,急匆匆的上了船。
刘老汉这才稍微踏实了些。
“张将军,打仗的事老汉我操不上心,但是这些伤兵交给老汉,你放二十个心。”
“另外,樊家兄弟手脚麻利,又会水,留在你军中听使唤吧,老汉这就随老九他们一起走。”
说着,刘老汉将樊坤叫了过来,疼惜道:“坤儿,你父母都不在了,叔本应小心照顾你兄弟俩。可是郓州地面的匪兵不除,咱们没法安生。”
“如今我将你交给张将军,从今日起,你兄弟俩就是西军的人了。在军队里步步凶险,你跟你哥哥可要机灵点儿,万一有个不测,我下去了无颜见你爹娘啊!”
刘老汉说着,老泪纵横。
樊坤握紧拳头,横眉竖眼道:“叔,你忘了我爹我娘是怎么死的么?如今西军来了,我兄弟俩一身的本事正好有地儿使。”
“叔你放心,不把杨天王的狗头剁下来,我兄弟俩绝不罢手!”
刘老汉拍了拍樊坤的肩膀,转悲为喜:“有这志气就行,自个儿当心。叔走了!”
五百多顺州军骑兵默默的送刘老汉等渔夫上船,待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前,渔船也掩入黑沉沉的湖面上。
“张军使,咱们该怎么打?”
“对,李成这贼子不杀,我顺州军的耻辱不消。”
“要不今晚就杀向郓州城,将李成的狗头拧下来。”
众将士群情激愤,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李成的御营兵羞辱,他们胸腔里的怒火早已按耐不住了。
“唉!”张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沈太尉说的没错,百姓才是咱们西军的衣食父母啊!”
众骑兵面面相觑,黑夜中瞧不清张琼的面色,不知他怎会想到老百姓上去了。
张琼轻轻咳了一声,道:“假如没有余老九他们将我顺州军重伤兵接走,没有他们留下的腌鱼和饭团,我顺州军骑兵伤兵满营,还能战否?”
“咱们与这些郓州百姓素未生平,可他们却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咱们,弟兄们,你们觉得咱们还能自私的想着顺州军的耻辱么?”
“若是这么莽莽撞撞的杀向未知的郓州城,无异于送死。”
“咱们迟早都要死在战场上的,可是那些渔夫的厚望呢?谁来给他们达成?”
“沈太尉一再叮嘱,顺州军此次南下,为的是揭穿赵氏的虚伪,为的是让天下百姓都明白,谁才是真正为大宋百姓的福祉而战。”
“有一次太尉与我闲聊,说太祖的第一任内侍也叫张琼,当初的张将军为奸人所害,被太祖赐死,死得不值。”
“太尉说,‘张琼,我不想你成为官家的侍卫,而是希望你与所有西军将领一道,成为大宋百姓的侍卫’,唉!今日我张琼算是茅塞顿开了,太尉的远见,超乎想象啊!”
众骑兵听着张琼满怀深情的自白,联想到刚才渔夫们的殷切期盼,顿时悟了。
现在自己这些人的命,不再只是西军将士的命,它里面缠上了一丝牵挂与祈盼。
“樊坤小兄弟,你在哪儿?”张琼问。
“这儿呢,张将军。”
天太黑了,大家相互之间都看不见谁。
“好,樊坤。你可知运河深浅有多少?”
“这个,普遍都有八尺深浅。”
“哦,有没稍微浅些的地方?”
“恐怕没有,这条水路是南北最多曹船经过的运河呀。”
“那有没办法不搭桥,连人带马一起渡河?”
樊坤停顿了好一会儿,应道:“若是接一条粗麻绳连通运河两头,人船渡,马泅渡,应当能过河,只是比较费劲罢了。”
张琼显然很是激动:“你说说,怎么个渡河法?”
樊坤的法子其实也不算难。
运河宽不过五丈,只要用木板拼一条舢板船,船与麻绳扣接在一起,人在舢板上牵麻绳前进,战马拴在舢板船后泅渡,一人一马就算渡河了。
这么个黑漆漆的夜晚,五百骑兵连通武器衣甲,有充足的时间安全渡河。
既然办法有了,众骑兵一起动手拆拒马,用战马驼着木料摸黑步行至运河边。
众人一起动手,用拒马木料钉成一条简易舢板船。
樊坤早已泅水过河,打上木桩,将牵引绳拉好。
五百骑兵徐徐渡河,两个时辰不到,已全军安全渡过运河。
樊乾此前带回来消息,孔彦舟已发兵企图对付陷在滩涂里的船队,张琼的策略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率骑兵突然出现在运河对岸,丢下李成不顾,杀他孔彦舟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骑兵将林指挥使他们接应上岸,顺州军就能游龙入海,挨个收拾孔彦舟与李成。
更别说,沈宋的斥候兵已传来军情,马扩率破虏军,刘翊率龙卫军已在黄河夏津渡集结,满装齐备的直奔运河杀来。
张琼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势,将失败的阴霾一扫而空。
“顺州军将士们听令,天亮之前,顺州军铁骑必须出现在林指挥使面前。”
“孔彦舟若是敢捋我西军的虎须,杀他个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