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军不能移防,命马扩从饶阳发兵,从东道黄河直趋大名府夏津。刘翊的龙卫军从冀州发兵,过恩州下夏津,两军会师齐入运河。”
“辎重队指挥使孙杰亲押辎重粮草南下,归德军陈虎一部负责保护粮道。”
“各军轻重步骑兵检点兵器衣甲、火器强弩,备三日口粮,即刻发兵,但有延误,军法论处!”
真定转运司衙门里气氛骤然紧张,伍有才接连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西军河北河东各设两个统军司,河北的司监乃伍有才,他发号司令,沈放也要靠边站。
顺州军被袭,许延、张用下落不明,骑兵损失殆尽,船队毁坏过半,这样的损失,西军大小将领难以接受。
尤其袭击者还是孔彦舟这等龌龊之徒。
西军一直以来高歌猛进,捷报连连,林良肱怎么会败在孔彦舟之手?
这个突发状况,让西军将领都很纳闷。
沈放再次盘问沈宋:“你确信那是孔彦舟的军队?可曾见着孔彦舟本人?”
沈放比所有人都了解孔彦舟,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刚愎自用却又疑心极重,他治下的军队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往往这样一支江湖习气极重的杂牌军,更能拎的清轻重,懂得趋利避害,怎么会是他率先出手,而且将林良肱打得如此之惨呢?
沈宋也是疑惑难解,道:“禀太尉,孔彦舟那贼子倒没露面,但是他的数万御营兵却是驻扎在阳谷县,离梁山水泊不过二十余里。”
伍有才听了,开口道:“头儿,阳谷县以西三十里便是大名府,会不会是杜充那厮指使孔彦舟袭击林指挥使的?”
伍有才如此猜测,也有道理。
杜充派杨进、丁进率两万御营兵驰援望北镇孔繁熙,不但没能捉拿沈放,还白白丢了两万士兵,这口气让杜充如何咽得下?
“伍阎王说的有道理,既然他孔彦舟动了手,就别怪西军手段辣。”
这时,贾平插了一嘴:“太尉,你想过没有,此次若兴兵,就算是与赵构捅破了最后一层纸。入秋后若金军再次南侵,我军将背腹受敌。”
众将有些错愕。
贾平历来以激进、狠辣的做派著称,这次为何变得谨慎起来了?
沈放明白贾平话中之意,他是在提醒自己,当初定下的开闸放水策略还要不要执行。
沈放没有立即回答贾平,而是反问道:“贾参议,若你是兀术,或者是完颜阇母、完颜撒离喝,你发现了宋国军队陷入了内战,你会如何打算?”
贾平何等的聪慧,当即应道:“太尉深谋远虑,若是如此,河北和京东二路的城池该着手取舍了。”
“那贾参议以为,何处该取,何处该舍?”
贾平躬身一拜,道:“真定以外,唯二处必争之。”
“嗯,说来看看。”
“太尉意在打造西军水军,那望北镇第一个不能丢,那个地方三江交汇,北道、东道黄河并行南下,乃水陆要冲。”
贾平俯下身子,指着舆图上一大片水域,道:“第二块必争之地正是梁山水泊。”
贾平神情凝重道:“若说望北镇水陆通途,那梁山水泊便控遏着运河的咽喉,南达江淮,北抵幽燕,乃便捷的粮道。”
“诸位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当知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将来西军想逐鹿中原,打的是辎重粮草,谁能将补给快速送抵战场,谁便是王。”
沈放有些惊讶,贾平的观点有些超前呀。
如今的河北、京东一带匪兵横行,巨寇们打下一地,劫掠一地,千里沃土,白骨累累,野狗当道。
没有了百姓的沃土种不出粮食,自然就支撑不了持久的战事。
沈放点点头,赞许道:“贾参议所议切中要害,咱们西军所处位置迟早要面对南北两面夹击,他赵构的御营兵既然掀开了战事,那就别怪西军雷霆反击了。”
伍有才似有所悟,道:“头儿的意思是大闹它一场,吸引金人跟进?”
沈放轻轻一笑:“可以这么理解,赵构不义,休怪西军不仁。他的御营兵安逸太久,养得白白胖胖的,是时候让他们掉些膘。”
一旁站立的李子云忍不住了。
“头儿,踏白军请求出征!”
沈放侧过脸,异样道:“李子云,好钢用在刀刃上,孔彦舟还轮不到你的踏白军出手。”
“那我数千踏白士总不能闲在窝里孵蛋吧?”
沈放与贾平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子云,看来你还没听明白贾参议的话。背嵬军、龙脊军、踏白军的任务是盯紧了河间府,保卫真定府。”
“咱们的冬小麦马上又要播种了,这一次,绝不能让金人糟蹋一株麦苗。”
沈放环视伍有才、范二、李子云、马扩、刘翊、魏大勋等军指挥使,神情凝重道:“今日除了回镇河东的将领,河北诸军指挥使都在这儿,有些话当敞开说了。”
众将肃然。
“太祖肇国,定下‘养兵可以为百代之利’的国策,我大宋常年保有百万以上的禁军。”
“如此庞大的军队,本应成为我宋保守山河,甚至开疆拓土的中流砥柱。可实际上,大宋的武将并未发挥出应有的守土之责。”
“金人笑我大宋无人,竟让士人统兵,是我大宋真的无人吗?”
“沈放摇摇头:“非也!除了太祖一朝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曹彬等开国大将外,从太宗至徽宗皇帝数朝,杨业、陈尧咨、王德用、张亢、狄青、王韶、老种一族等将官都为大宋江山流血又流汗。”
“可杨业这些出色将帅在士人宦臣面前却低人一等,连京师六曹小吏都可以截停将军车马,负手傲立,神气活现。”
“那些只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曹房小吏何来的底气敢截停大宋统帅的车马?”
沈放环视众将一圈,道:“你们许多人或许已知晓原委。没错,是天子给予士人优越、超然地位的同时,刻意打压武将,好满足他赵氏‘曲为之制,事为之防’的私欲。”
“太祖皇帝凭一杯酒将一众开国大将都解甲归田,乃是生怕另一袭黄袍披在了其中一员大将身上,夺了赵氏的皇位。”
沈放见诸将面色惊讶,显然他们没想到沈放说的竟然如此露骨,要知道此前不少将领劝他反了这个令人糟心的朝廷,他一直都不肯首肯。
稍微有些见地的人都很清楚,赵宋得位不正,这江山社稷本是周氏的,太祖皇帝欺周氏孤儿寡母无所依靠,靠兵变篡了政。
百余年来无人敢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先秦陈胜吴广发动暴乱,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实际上未有哪家皇朝能千秋万代,永续辉煌,不外乎都经历开国励进、持成守业、内乱消亡这几个阶段。”
“大宋百余年抑武兴文,束缚武臣之手,我相信他赵构同样会遵从祖宗法度,刻意打压武臣的地位,哪怕被金人追至广南、琼州,依然如此。”
局势发展到现在,还有没有“搜山检海捉赵构”的局面已很难说了,但是沈放有绝对的理由相信赵构、特别是围在他身边的士人集团,绝对不允许武人坐大。
“是以,我希望诸位指挥使、军使从今日起,把牢两条底线。”
沈放停顿了一下,见众将均神情凝重,专注于自己的说辞。
“第一,西军是天下百姓的西军,西军今后的所有军事行动都要围绕着为百姓谋福祉展开,但凡有哪支军队的哪个人欺压、鱼肉百姓,统军司从严惩处。”
“第二条底线,赵构朝廷虽将我西军斥为叛军,但这只是少数阴谋者试图污蔑我西军,欲将我西军载入乱臣贼子的佞臣榜。”
“对于此等人,一经抓获核实罪名,定斩不饶!”
“至于绝大多数被蛊惑了的文臣武将,尽量给予其洗心革面的机会。”
“自西军立足于井陉道起,我便反复告诫诸位,西军是仁义之师,是正义之师,是为大宋百姓谋福祉,保家园的大宋军队。”
“我不管你们将来面对如何危急存亡的局面,西军将士手中的刀,绝对不允许屠杀大宋百姓!”
“头儿,”伍有才终于忍不住了,疑惑道:“你定这些规矩,难不成将士们与御营兵拼命时,还要甄别哪些人该杀,哪些人不该杀,这不是自缚手脚吗?”
沈放点点头:“伍指挥使这话问的好,如何界定哪些人该杀,哪些人不该杀,我这里没有统一的答案,这得留着你们上了战场,自己用心去体会。”
“诸位记住了,这是关乎西军能否立足于世,能否获得民心,能否扭转大宋命运的关键之役,什么是仁义,什么是正义,得让你们,以及诸军麾下的将士自己去体会。”
沈放抛出这个命题给众将,其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
天下纷乱,其他军队、匪寇恨不能将敌手斩尽杀绝,自己却要求西军既要取胜,还要维系军队的正义性,确实难以界定。
翌日,破虏军从深州饶阳,龙卫军从翼州武邑起兵,全速南下。
就在西军两支精锐日夜兼程,向南急行军之时,梁山水泊以及郓州城已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许延的两千骑兵并未被围杀,林良肱率船队突破孔彦舟弓弩、火船阵进入水泊后,许延自知留在岸边已无必要,于是率领剩下的一千五百余骑兵杀出重围,向东急驰二十里,来到另外一个大湖边扎营休整。
麾下军使张琼提议趁孔彦舟的爪羽未察觉时,催兵南下郓州,奇袭郓州城,却被许延否决了。
“张琼,我等已成孔彦舟眼中大敌,这么毫无把握南下,骑兵虽强,却抵不过孔贼成千上万的弓弩。”
“骑兵将士们空着肚子,战马体力也已衰竭,还是先摸清楚孔彦舟的意图再说罢。”
张琼见座下的战马不停的嚼着白沫,显然已是累得不行,叹息一声,下马使唤骑兵伐木筑栅,布置防御工事去了。
许延也不敢闲着,领着百余骑兵绕着大湖行了许久,终于见着一座茅庐,一艘破船。
听到马蹄声,一名老翁满脸战兢的探出了头颅瞅了一眼,连忙又缩回茅庐里。
身边骑兵翻身下马,叫唤道:“许头,这孤零零的突兀一座茅草屋,说不准是孔贼安下的探子,待属下抓来逼问一番。”
许延抬手制止道:“你没见那老汉头发都白了吗?还是由我亲自去询问吧。”
骑兵嘟囔道:“许头,这周围都是孔贼的人,哪有闲心思管他一个老头,实在不行,将他的船和鱼网取了。”
许延依然摆摆手:“你想想,若他真是这湖边捕鱼的渔夫,郓州地面上的事不就明了了么?”
骑兵想想也觉得是,不再反对了。
许延来到茅庐前,轻叩柴门,大声喊道:“老人家,我等是从真定府下来的西军,能否问你个路?”
茅庐内许久才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老汉不过是一个渔夫,还请大王们饶恕。”
“老人家,我等并无恶意,只想叨扰您,问个路而已。”
茅庐的木门咿呀着开了,刚才那个老翁一拐一拐的走了出来,拱手道:“大王,老汉已年过六十,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还请大王高抬贵手,别烧了老汉房子。”
许延一愣:“无冤无仇的,我烧老人家房子做甚?”
老汉盯着许延看了几眼,见许延身上铁甲沾了许多血,一张脸虽然同样沾着血,眼神却是柔和,与此前见过的大王有些不同。
“大王,你真不是……土匪?”老翁疑惑道。
许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老人家,这年头,您见过全身束甲的土匪么?您瞅瞅我那些兵,哪儿有土匪模样?”
不远处,一百余骑兵整整齐齐的勒马矗立,长长的斩刀一致下垂,在黄昏下衣甲闪亮,卓尔不凡。
老翁稍稍松了口气,却质问道:“大王你说你从真定城来的,可是西军?”
许延有些惊讶:“老人家你也听闻过我大宋西军?”
老翁审慎的注视着许延的眼睛,并没有回答。
“没错,”许延挺了挺身姿,道:“我便是西军顺州军副指挥使许延,奉沈太尉命南下,嗯……剿灭京东二路匪兵。”
老翁疑惑道:“老汉听闻西军都是天降神兵,大……将军你貌似吃了亏哇?”
“哈哈哈,哪有什么天降神兵,我西军将士都是从老百姓中挑选来的义士,也会吃败仗,也会死。”
老翁一拐一拐的从茅庐门口行至柴门下,隔着低矮土墙又仔细的瞅了瞅许延。
“将军袖口内还在流血,可是伤着了。”
许延抬起了手,护甲上的铁叶子铿锵作响。
“老人家,不碍事,我许延命硬着呢!我这身上的刀疤箭疤多了去了。当初在平定军,在祁州,在信德府阻击金贼时,流的血加起来足足有一大盆呢。”
老翁的眼色终于变得急切起来了,颤颤巍巍道:“老汉就用一甲子的眼光赌一把了,将军请进,老汉会些岐黄之术,这就替将军止血疗伤。”
许延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小声道:“多谢老人家信任,待我传声令与将士们先。”
言罢,许延扭头喝道:“诸将士听令!下马,入湖洗刷干净了,自个儿照料好自己的战马!”
立在湖边早已急不可耐的骑兵纷纷翻身下马,领着同样饥渴难耐的战马涌入湖中。
许延脑海里回转着沈放往日面对百姓的做派,一边望着士兵的身影,一边歉声道:“老人家,我等西军将士,与孔彦舟那厮鏖战许久,将士滴水未进,战马也渴得不行,要搅浑您面前的湖水了。”
许延抬手望向老翁时,老翁凹陷的眼眶已满是热泪。
“老天爷开眼了呀,王师终于惦记起我梁山父老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