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梁山水泊,浩淼无垠。
这个郓州与济州共辖的大湖,曾是数十万百姓赖以生存的聚宝盆,如今再次被兵戈与血肉撕破,百里之内无一庐。
早在宣和元年,六贼之内宦李彦设西田所,强行将梁山水泊划为朝廷公产,百姓入水泊捕鱼、采藕、割蒲草均被课以重税。
宋江率三十六人竖旗起事,义军迅速壮大至十万众,杀官僚下州县,在河朔、京东东路一带坚持斗争三年,最后辗转海州,为张叔夜所败。
三年十州县战火连天,百姓一辈子的积蓄连同家园被毁成白地。
宣和六年,悍匪高托山、张迪、张仙等先后聚众于河朔地区的青州,兊州、沂州一带,杀官毁廨,再次将京东东西二路搅得天翻地覆。
来到如今的建炎元年,梁山水泊以北的大名府博州被义军首领杨天王把持,郓州城被号称“李太子”的李昱占据,再往东的兊州、沂州、密州活跃着徐进、刘大朗两支义军,号称十万众。
数支义军相互火拼,杀得齐鲁大地满地白骨,百里无人烟。
郓州城。
一处破败的青砖大宅内,聚集着数十名扛刀弄枪的汉子。
大宅的厅堂里酒香四溢,鱼肉满桌,墙上挂着一张大弓,看形制应该是官制劲弓。
“如今的山东,乱成一锅粥,正是弟兄们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想当年宋江率十万众梁山好汉,杀得狗官兵成了烈日下的野耗子,恨不能挖个洞钻土里。”
说话的是个面白如玉,朱唇皓齿的美男子。
下首一位身披褂子,裸露着胸脯,满胸脯黑毛的汉子随即应道:“太子说的是,如今咱们独霸梁山水泊,官兵来多少咱杀多少!可是,小弟听闻朝廷派了个京东西路兵马钤辖从开德府过来,有三万禁军呢。”
“我呸,他孔彦舟算个什么东西,敢来俺梁山水泊,俺一刀剁了他喂鱼。”
一个宽鼻大额,满脸疙瘩的大胡子说着,抡起大斧,一斧将身边的木墩凳劈为两瓣,碎屑乱飞。
“黑豹,你他娘把老子酒给震倒了!”
大胡子黑豹见二天王刘铁石面前的酒碗,被斧子的力道震得蹦起,一碗酒算白瞎了。
“嘿嘿,”黑豹腆着脸陪笑道:“二天王,俺不是瞅孔彦舟那禽兽不爽,恨不能一斧子把他卵蛋给捣稀巴烂嘛!”
刘铁石心疼的抓起碗,将剩余的酒灌进嘴里,还不忘舔了一下碗沿。
“我说黑豹,你一身蛮力找孔彦舟发泄去呀,实在不行将博州城里杨天王那厮砍了也成,拿老子酒出气干嘛呢?”
黑豹望向坐在首席的李昱,急切道:“太子,弟兄们憋在郓州城有些时候了,守着一座空城有卵用,寅吃卯粮,也不是个事啊。”
“俺听说,孔彦舟那畜生强掳了十八个女人当小妾,有个小妾生了个女娃儿看着招人喜欢,也一并给他弄上了床。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禽兽,俺恨不得现在就砸烂他的裤裆!”
手底下的弟兄们一会儿说要干官兵,一忽儿又想收拾杨天王,李昱却好似置身事外一般,只顾着低头喝酒。
李昱此前也是个广有家财,叱咤一方之人,他通过倒卖盐引,再联合相熟的盐吏私盗官盐,转手当私盐抬价售卖获利。
这么倒腾着做买卖,两条道上没朋友根本行不通。
李昱以一副好皮囊和胆大心细、下手狠辣的手段,数年来收拢了一批忠心耿耿的道上兄弟,加之出手阔绰,懂得打点,在郓州地面上吃得开,镇得住。
孰知世事难料,风光没几年金人的铁骑打了过来,一切美妙的生活化为泡影。
前个月,康王突然率大军进驻东平,他仅有的家财被知州范畴领着狼虎一般的禁军搜刮一空。
他李昱在郓州还算个人物,在康王面前却连根葱都不算,要打打不过,求饶更是无门。
李昱能屈能伸,忍气吞声的当了回鳖孙。
没几天,他发现这伙庞大的官兵似乎没打算在郓州“落草”的打算。
于是,他又找到了范畴,赠出一尊金菩萨,得以见了一次康王殿下。
在康王面前他展现出忠心不二的气概,表示愿以自己的性命守护郓州城一城百姓。
康王安抚一番,命他担任本州兵马钤辖,还赠了兵器衣甲一批,将他手下的地痞恶霸都武装成了像模像样的禁军。
待康王的军队一开拔,李昱当即将范畴五花大绑绑至城头,一刀叫范畴见了阎王爷。
李昱必须立威,有仇不隔夜,要不谁都敢欺负到头上来。
此间,见二天王刘铁石还在鼓动老三去弄孔彦舟,李昱有些不耐烦的抬手制止。
“老二,弟兄们身上还披着官甲,名头上咱们是朝廷的兵。孔彦舟那畜生只要不找咱们的麻烦,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刘铁石不满道:“太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他孔彦舟讲道义。那厮虽有三万兵,瞧着也是个虚胖的玩意儿,咱们弟兄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汉,不怕收拾不了他。”
“况且,太子你瞧不出来么,他孔彦舟是奔着剿匪来的。杨天王那贼子贼溜得很,见孔彦舟势大,缩在博州城里孵蛋,要说梁山水泊最大的匪,非我兄弟们莫属。”
“太子你斩范畴的动静闹得那么大,他孔彦舟急于立功,必然要寻咱们的晦气。当断不断,必成大患啊。”
李昱看了眼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施施然道:“老二、老三,这个世道变了,越是凶险越是要沉得住气。咱们这一万余弟兄虽然都是舍了命的好汉,但放在整个河北、京东,屁都不是。”
“杨天王虽然狡黠,但在西军旋风将军沈放眼里,他那两万多弟兄不够人家塞牙缝。”
刘铁石点头,道:“要说这个沈放,还真他娘的邪门,就那么些西军的残兵败将,硬是给他训成了老虎仔,金人几次三番攻打,都给他收拾了。”
李昱叹道:“所以嘛,弟兄们别一叶障目,不知三秋。跟他孔彦舟拼命,把弟兄们折了,捞不着甚么好处。”
刘铁石夹了一块肉,丢嘴里咀嚼着,道:“望北镇孔繁熙算是一号人物了,可在沈放手底下走不上一回合就给收拾了。弟弟我觉着吧,若想安身立命,咱们得寻棵大树。”
“哼,”李昱闷哼了一声,“你当西军好当啊?去了人家屋檐下,你就得低头当孙子。给人提鞋,我李太子还咽不下这口气。”
“太子,你误会弟弟的意思了。我是想,咱们是不是也借些势,多弄些人手,只要手里兵强马壮了,还不怕官府不捧着官文上门求咱?”
黑豹豹眼凸起,大怒:“二天王,你真他娘瞎呀!弟兄们前脚才被范畴老儿欺负,你后脚却想去舔人脚背。这脸俺丢不起!”
刘铁石嘿嘿笑道:“黑豹,你这直肠子脾性能不能改改?谁说咱真去招安了?他康王正求贤若渴,咱们正好需要个名头壮大势力,假意臣服一番又如何,范畴那老儿不照样杀了么?”
黑豹呐呐道:“杀范畴跟招安又有啥关系?”
“嘿嘿,要想不被范畴这种小人欺负,咱们拳头要够硬。等咱拳头硬了,想揍谁就揍谁。”
李昱赞许道:“老二的话没错,孔彦舟若是发兵打郓州城,咱们弟兄都换上禁军军服,捧出康王口谕,谅他孔彦舟也没这个胆子动咱。”
黑豹争辩道:“可孔彦舟并非什么好鸟,他若是想吞了咱呢。”
李昱哼了一声:“他若是敢吞了咱,咱这一万弟兄也不是吃素的。”
正说着话,一名小兵跑了进来,屈膝拜道:“太子,城外有人求见。”
李昱随意问:“何人?有没报名号?”
“来人自称李成。”
李昱想了片刻,却没能想起这李成是什么人物。
“无名小卒,打发了。”
小兵解释:“禀太子,这个李成说他带着重要情报来。”
“哦?他有多少人随行,可有带兵刃?”
“回太子话,李成身形魁梧,只身一人,并未带兵器。”
“那召他进来。”
小兵离去,刘铁石疑惑道:“这个时候陌生人求见,太子可要慎重啊。”
李昱点点头,对黑豹言道:“老三,你带十个刀手隐于后堂,以摔杯为号,其他人继续饮酒。”
这大宅里吃酒的都是李昱一起起事的贴身死士,再有黑豹领兵在暗,当无惧这个陌生人。
没一会儿,小兵领着一个身粗布褂子的年轻男子进来。
来人身长八尺有余,露出来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手掌骨骼奇粗,一眼望来就是个练家子。
李昱顿感压力澎湃。
可是这里是自己的地盘,来人就算有百夫莫敌之勇,怕也不敢送死。
“你就是李成?”李昱斜视,率先问话,以掩饰气势上的不足。
年轻男子拱手一拜:“某正是李成,雄州人氏。”
“哦?雄州不在北地边陲么,你来郓州有何贵干?”
李成不卑不亢应道:“雄州已为金人所陷,某随逃难之人南下,谋一个饱腹而已。”
李昱哦了一声,道:“你是行伍之人?”
“某不过是雄州一名普通弓手,没甚么本事。”
弓手,等同于地方团练,参与州县盗捕之事。
李昱稍稍安心了些,问:“你说有重要情报,却是什么情报?”
李成扫了一眼七八张酒桌,道:“大王不请某吃些酒么?”
李昱一愣,指着黑豹空出来的坐席:“坐这儿,兄弟我一碗酒还是不吝惜的。”
李成大马金刀的坐下,将刘铁石盛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李昱与刘铁石对视一眼,刘铁石发话了。
“李壮士,你酒也喝了,该开口说话了吧?”
李成用光着膀子的手臂一抹嘴唇,道:“某带来的情报是,你家这郓州城马上要保不住了。”
刘铁石一凛,急问:“为何?”
“京东西路兵马钤辖孔彦舟你们可曾听闻?”
刘铁石点点头:“我当然晓得。”
李成淡然道:“某正是从孔钤辖军中出来的兵,孔钤辖当下扎营于运河以西的阳谷县,整备兵马准备攻打你郓州城。”
李昱接上了话,问:“他孔彦舟为何要攻打我?如今我李昱是当今天子钦命的郓州兵马钤辖,与他孔彦舟同是御营司下将官。”
李成又是淡然一笑:“因你李昱残杀州尹,意图谋反。”
李昱一愣,随即大笑:“你说的是范畴吧?没错,是我宰了他。我李昱不过是清君侧,替陛下除了一个阿谀奉承的佞臣罢了。”
“呵,可是你这李太子之名又是如何来的?”
“嘿嘿,不过是道上弟兄瞧得起我李昱,赏我李昱一个绰号而已。”
“太子可是国之储君,你李昱何德何能,竟敢取用皇家讳名,不是意图谋反又是甚么个意思?”
李昱猛然一拍桌子,暴喝:“孔彦舟派你来,是想要挟我么?”
李昱这一声暴喝,七八张酒桌上的汉子跟着站起,哐哐哐的抽出兵刃,明晃晃的刀锋异常骇人。
李昱的胆子陡然壮了不少,嗤笑道:“你回去告诉孔彦舟,他娘的狗贼想拿我李太子的地盘,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李昱说着,扫了一眼后堂。
李成依然坐在条凳上,不紧不慢的又喝了半碗酒,才冷冽的应道:“孔彦舟那畜生还没资格使唤某,某不过是提醒提醒你,省得脑壳里填了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昱的手下哗啦哗啦的冲至桌前,刀尖几乎抵着李成的鼻子前。
李昱听闻李成道出“畜生”二字,心念电转,挥手令手下将刀撤了回去。
李昱在李成身旁坐下,疑惑道:“李壮士,你与孔彦舟有仇?”
李成摇摇头:“无仇。”
“那你与我有仇?”
李成又是摇头:“无仇。”
“那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就不怕我一个误判,将你剁为肉泥?”
李成抬起头,正眼望着李昱,道:“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里,你最担心的是手底下的兵丢了,地盘丢了。所以某认定你没弄清楚情况之前,不会随意动手。”
李昱哈哈笑着拍了拍李成的肩膀:“李壮士,你胆子倒不小。说说罢,为何敢独自一人来见我?”
“因为李太子你现在正需要帮手,能帮你抵御孔彦舟,吃掉杨天王的好手。”
李昱仔细的端详了一番李成的麒麟臂,突然指着墙上挂着的大弓,道:“你能拉得开那张弓,我便信你五成。”
李成嘴角轻轻抽了抽:“另外五成呢?”
“哎呀,至于另外五成嘛……你能杀了孔彦舟或者杨天王,就补齐了。”
李成若有所思的将碗里剩下的半碗酒端起,仰头灌入口中,一抹嘴角,站了起来。
李成在众多大刀的环侍中,缓缓走向那面墙。
刘铁石小心的贴近李昱耳边,道:“太子,大弓旁边还有一壶箭。”
“怕什么,他若敢取箭,你与黑豹一起动手,将他剁了。”
李成从墙上取下大弓,右手五指缓缓握成拳,又缓缓的松开,显然是在掂量手臂的力量。
众多李昱麾下的刀手凝神闭气,手中刀柄紧握的同时,心中更多的是好奇。
这张大弓足足有三石之力,就连黑豹也仅能勉强拉出个弧形,更别说搭箭射击了。
“呔!”
李成大喝一声,双臂上的青筋暴起,那张牛角劲弓在他手里吱呀作响,被他拉成了满月!
众人惊诧得忘了喝彩。
李成嘴角轻轻勾起,脚下突然发力,接连三脚将横在身边的三张条凳踢向众人。
他脚下的力道同样大得骇人,三张条凳被踢得散架,胡乱的飞向呆立当场的刀手。
借着这当口,李成反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把箭矢,一支支搭上弓弦。
此前貌似耗费极大力量才拉开的牛角劲弓,在他手里像一根小竹竿一般,接连不断的将箭矢射向李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