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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虽然捱了两通训,可是心情却大好起来。

起码能够确定,沈放不会倒向金人。

只要西军还是大宋的军队,那一切还有還转的余地。

他从未将个人的荣辱放在心上,与大宋国祚相比,区区几句诘责算什么。

二圣已罹难,这是无法逆转的悲剧。

大宋还需要继续抵御金军,沈放率领的西军横亘在北方疆土上,这就是一道钢铁长城。

潜意识里的,宗泽想起了北汉南唐,大宋的脊梁骨被折断了,这条巨龙正痛苦的舔着伤口,魑魅魍魉又要兴风作浪了。

宗泽走到赵福金面前请安,却被赵福金拒绝。

“宗相公,自从离开汴京城,奴家就是一介平民,受不起宗相公的大礼。”

宗泽不解的望向赵榛,赵榛是正统的皇族血脉,他的亲姐姐拒绝承认皇族身份,赵榛岂不是也成平民了?

挽着赵福金胳膊的曹歆淡然一笑:“宗相公,您就且将就着些吧,福金姐姐深罹大难,心绪仍未平复。”

宗泽幡然醒悟,这些宫嫔包括赵福金,一个个自称民女,显然是伤得太深,不堪回首汴京城那些事。

唉!大宋由上而下,人心割裂,暴戾恣睢,决不是什么好苗头。

众女进入大厅后,气氛变得欢快起来了,李若水本来忧心忡忡,此刻却忧心不起来。

尤其是爱子如今战功显赫,他嘴巴上干扁扁的没几句好话,心里却无比受用。

酒席散去,宗泽让沈放摒退了旁人,只剩自己和李若水。

“国守,你让李伯纪捎话给老夫,现在你解释一下,为何‘康王若称帝,年号必建炎’”?

若沈放是杨沂中,是康履,或是汪伯彦,宗泽不怀疑,可是沈放身在北方抗金前线,又从何处打听来这事?

沈放见宗泽与李若水都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淡淡应道:“这不过是周公托梦罢了。”

“胡扯!”李若水显然对这个解释不满意。

“你沈国守当我与宗汝霖是三岁孩童啊?是不是你在大元帅府安插了细作?”

沈放呵呵笑道:“细作?此前康王躲在何处我都不知,哪里来的细作?若真有这本事,我还不如派支军队过去,剿了他。”

李若水与宗泽对视一眼,黯然无语,沈放这张嘴,迟早惹来杀身之祸。

“李公、宗老将军,说句实话,此前我所作所为,确实有高人相助,但从现在开始,我也要摸着石头过河了。”

李若水急切的问:“什么高人?”

沈放挠挠头:“这说不清楚,它是一本天书,印在我脑子里。”

沈放没有撒谎,从现在开始,他没有任何参照物。

甚至,连金人的图谋都摸不清楚了。

李若水与宗泽自然不相信沈放的胡诌,可从沈放脸上,又瞧不出他有什么玩味的表情。

“若说我还有什么预判的话,沈放希望宗老将军整饬军备,守好汴京。”

宗泽问:“何解?”

“宗老将军,你我如今不是一条心,虽然西军在河东河北守住了不少州县,可金军下次打来就没了累赘,你别指望靠我一支军队在如此长的防线上将金人全部拦住。”

“况且,虽然宗老将军的为人我不怀疑,但黄潜善、张俊、刘光世等人我却不得不防。”

宗泽愕然:“你是担心朝廷守御司从背后攻击你?”

“哼,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在真定城抗击郭药师时,曹曚不勾结大元帅府军戡我西军之乱。”

“所以你杀了他?”

沈放摇头:“我当时也不知情,是他勾结的五马山义军窝里反,将他杀了。”

宗泽望向李若水。

李若水应道:“这话我信,以西军的战力,沈国守他瞧不上曹曚那些匪兵,犯不着杀他。”

宗泽眉头紧锁,一时之间也不能保证什么。

陈遘战死在保州,康王身边尽是汪伯彦、黄潜善、康履这样的溜须拍马之徒,宗泽看着恼火,却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如今自己在外统兵,一天上几道折子,请求新天子赵构定都汴京,以稳定天下军心民心。

可是汪伯彦却极力反对,还怂恿赵构从应天府向东南迁走,以长江天险拒敌。

可是敌从何来?

河北只有河间府还有金军驻扎,还被西军钳制着。

宗泽双手猛搓,不知如何破解这个难题。

沈放看在眼里,也不道破,说道:“宗老将军,您车马劳顿,今晚先歇息好了,明日我带你转一圈,瞧瞧西军的精神面貌。”

安顿好宗泽后,沈放找到了傅彪,交代他明日一早出操,训练强度加大些,让宗泽好好体验一番。

西军的训练放在当下的大宋,可是绝无仅有的门法。

在傅彪的封闭训练场上,狼胚虎仔上阵也要掉层皮。

次日一早,天刚拂晓。

祝峰山山腰营地和谷底越野训练场已是呼喝声大作,此起彼伏的在山谷之间回荡。

沈放率领诸军指挥使,陪同宗泽、秦光弼、李若水等人一同检视了新兵营训练。

眼前,张教头正领着百余名新卒“滚坡”。

张教头脱下罩在身上的布衫,露出了虎斑一般的上肢。

仔细瞧了才发觉,他身上布满了伤疤,有些伤疤反复层叠,变成了茧一般的疙瘩,看着都瘆人。

张教头一声喝令,百余名新卒同时将身上的衣服脱下。

“众弟兄听好了,西军‘滚坡’训练,为的是将弟兄们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谁皮糙肉厚扛揍,谁就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

“都听好了!‘滚坡’时,右手从脑后绕至太阳穴,左手从裆部绕向大腿,垂首弓腰,双手抓牢了不可松手。”

宗泽听着张教头介绍动作要领,疑惑的问:“国守,他这个奇怪的动作,为的是什么?”

沈放应道:“那些浮土之下,隐藏着碎石。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身体最脆弱的几个位置。”

沈放刚说完,张教头已纵身一跃,身体平直的摔向土坡。

张教头的裸露的身体被土坡扬起的泥尘裹起,快速的向超过45度的坡底翻滚。

短短数个呼吸之间,张教官已滚至坡地,身体弹了起来。

宗泽纳闷:“这有何难?”

“宗老将军,待会儿你看新兵滚下去就知道了。”

随着张教头一声暴喝,百余名新卒效仿张教头的动作,一起向土坡滚下。

顿时,土坡上哀嚎声四起,新卒们的保护姿势也跟着变了样,有人护头,有人双手乱抓,张嘴呼痛的同时,大把的泥土望嘴里灌,痛呼声变成了闷叫声。

同样是数个呼吸的功夫,百余名新卒已叠罗汉一般叠满了整个坡底。

待新卒们惊恐的从地上爬起,发现张教头已领着一群彪形大汉虎视眈眈。

还没等新卒都爬起,彪形大汉们手里的竹篾已如雨点般啪啪抽来。

竹篾很柔软,可是都开了叉,一抽一夹,竟然比马鞭抽在身上还疼。

新卒们痛的哇哇大叫,想反抗手里却没有任何兵器,只能抱头鼠窜,却闯不过彪形大汉的包围圈。

宗泽凝起了眉头。

“瓜怂们,若是此刻在战场,在敌人密集的铁蹄之下,你们这帮腌臜货全他娘的死逑了!”

“真实的战场不是这道土坡,致命的兵器更不是藏在泥土里的石头,而是这个。”

张教头从一个大汉手里取过一把长柄刀,呼的一挥,大刀斩向一名新卒的脖子。

李若水一声惊呼,却见大刀贴上新卒脖子的刹那间,停了下来。

“你在抖?”

张教头用刀背拍拍那名正在发抖的新卒的脸,大声狂笑:“抖就对了,谁他娘的不怕死。”

“可是怕死,阎王爷就能饶恕你吗?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

张教头丝毫没有给新卒们喘息的机会,大喝:“当初踏白军攻打寿阳县,金贼的箭矢比一辈子没洗澡的二狗子身上的虱子还多。”

“如踏白军将士都似你们这般傻愣傻愣的站着,早已被射成了马蜂窝。”

“你们这些怂货见过什么叫密集如雨的箭矢么?”

张教头使了一个眼色,身边十余个大汉手里的竹篾雨点般抽向那个新卒。

“瞧好了吗?这就是箭如雨下……”

身在观摩的将官里的宗泽一边细致的观看,一边忍不住的问:“国守,他们不会反抗,不会退缩吗?”

沈放淡淡应道:“有人会退缩,但是退缩之人大部分又硬着头皮回到了训练营。”

“哦?为何?”

“因为他们宣誓入营前,可是签了契约书的。”

“契约书?怎样的契约?”

“退出新兵营有三条路可选择,其一,手背烙印,领路费,滚出西军的地头。其二,入禁闭室,关七天。其三,领十倍于普通百姓的差役。”

“就这三条,能约束他们?”

一旁的黄胜笑道:“宗元帅以为的简单三条,其实条条都令人绝望,只是宗元帅不身在其中,体味不到其中的滋味罢了。”

宗泽听了不语,心里却在不住的琢磨。

沈放领着宗泽继续前行,来到谷底的一片大泥潭边。

泥潭里,数百名新卒扛着大小不一,长短不一的木头,在泥潭里挣扎着爬行。

数百名弓箭手张弓引箭,嗖嗖不停的向泥潭里射击。

“宗老将军,这是西军训练士兵的体能和求生欲望。”

“射向那些士兵的箭,箭头都取了下来,用布裹着。虽然不致命,但射中了依然少不了皮肉之苦。”

“新卒们只有一组人通过箭阵,一个不落的通过泥潭,才算通过了今天的考核。”

“若是有人掉了队,全组人加练十里的丛林越野跑,赤脚的。”

宗泽惊诧:“新兵出营,需要练几回?”

沈放摇摇头,道:“西军不用回来计数,而是以日来计,且分军种,级别越高的军种训练时日越长。若是想入背嵬军,仅此一项,要求训练一个月,能捱过一个月者,进入下一项训练。”

“下一项训练是何科目?”

“十里越野跑。此项分夜间越野,障碍越野,负重越野,突围越野。”

“如宗老将军感兴趣,沈放愿领将军换装,与新卒一起训练一番。”

宗泽瞬间产生了浓厚的兴致,笑道:“好呀,老夫也想体验一番,尝尝个中滋味。”

随行的众多指挥使却齐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宗泽看了一眼伍有才,疑惑道:“伍将军,你是担心老夫年纪大,捱不住么?”

伍有才嘿嘿笑应:“不,我是担心宗元帅后悔。”

宗泽的雄心被激发,将窄口袖袍撸起,大声道:“不过就是跑十里罢了,老夫还没老到掉牙。”

……

一炷香。

伍有才将香点上,道:“正常情况下,这炷香能然三刻,三刻时间常人能步行四五里。如这样的山谷,脚程快些,也能行三里。”

“西军越野最简单的是障碍越野,一炷香跑十里山谷路,途中歇上半刻的话,许多人完不成此项训练。”

沈放已脱去了靴子,脱去了衣裳,露出了满是刀伤的结实肌肉。

“宗老将军,您从未经过着种训练,就别脱靴子了。”沈放笑着提醒。

黄胜也劝道:“太尉说的没错,这一路上有许多硌脚的地方,脚皮不厚跑不动。”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观看的士兵,以及禁地里出来瞧热闹的女眷们。

特别是那些宫里出来的女人,在宫里关成了金丝雀,一旦解放,热辣滚烫的好奇心,绝不输与市井小女人。

宗泽被热闹的气氛裹挟,哪里肯认输,当即也脱下乌靴,连纻麻履也脱了下来。

“国守,老夫出身贫苦的耕读之家,上山砍柴,割猪草之事也曾干过,无须特别优厚老夫。”

沈放眯着眼,笑了笑:“既然宗老将军不服老,那就随意吧。”

伍有才哈哈大笑的扯了嗓门大呼:“兔崽子们都听好了,宗元帅老当益壮,要与你们这些兔崽子赛上一赛。”

“宗元帅已年届花甲,若哪个怂货输给了宗元帅,自领三十大板。”

参与越野跑的数十新卒大声回应,大抵是让宗泽半程,或者半柱香功夫跑完十里路的话。

要说,这些新兵虽然经过层层训练,能挺到这个铁人三项来,也不算差。

可是今日却放出豪言,多半是冲着围观的女眷去的。

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围观助兴,这些新卒比喝了公鸡血更雄赳赳。

随着伍有才富有男人气概的一声暴喝,越野跑开始了。

浓密的丛林因为被士兵反复踩踏的缘故,地上露出了石头。

宗泽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显得力量澎湃。

身后,想起了阵阵喝彩声。

数十人冲向丛林,身体很快被浓密的矮树丛淹没。

宗泽只看见身旁的矮树丛不停的摇晃,一个个健壮的身影不停的闪过。

瞬间,激发了宗泽的好胜心。

他的脚步越跑越快。

没多久,脚下钻心般的痛感从脚底传来,脸上的汗水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宗泽忍受着脚底阵阵钝痛,依然狂奔不止。

前面豁然开朗,自己已冲出了矮树丛,前面的路却逼着他停下了脚步,口中呼气如牛。

一片裸露的砂岩地,地上全是松动的尖锐石块。

宗泽还在趁着停下的时机,抓紧换气,一道身影却从身旁,如风掠过。

是沈放!

沈放赤脚踏在碎石上,脚不停歇,因为力道太大的缘故,地上的碎石屑竟然被带飞了起来。

宗泽惊诧的张大了嘴!

沈放身为西军之首,竟然跑起来不输与士兵?

宗泽一股子犟气从腹部腾起,甩开了膀子冲上了砂岩地。

脚下如同针刺一般,痛感通过脚底穴位,闪电般击中大脑。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胸口冒出来。

宗泽满脑子都是:要命啊!

好不容易跑过了砂岩地,宗泽身边已见不到一个人影了。

新卒们早已远远的跑远了,连背影都看不见一个。

毕竟是六十三岁的年纪,宗泽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可是不服输的心在支撑着他,阻止了他退缩的尝试。

荆棘林、石崖、鹅卵石溪……

一道道令人心惊胆战的考验在眼前不停的出现。

西军这是训练还是要人命?

宗泽的脑海里闪着不同的念头,最后定格在血与肉的较量之上。

金人铁甲骑兵,千车阵击敌,万骑冲锋,带着鲜血的冷冽弯刀。

士兵们的头颅一颗一颗的在空中飞,带起如箭血柱。

麾下猛将岳飞、薛广、陈淬……正浴血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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