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卿,你可知在应天府是如何评论你的?”
宗泽当头一声问,李若水愣愣的不知怎么回事?
“汝霖,你们当我也是叛贼?”
宗泽望向沈放,道:“应天府众臣僚坚称,沈国守要么将你与信王软禁,要么干脆杀了。如今看来,你李清卿过得蛮滋润,乐不思蜀了啊。”
李若水这才发觉宗泽是在寻他开心来着,可是话里有话,于是说道:“汝霖,你还真给你猜中了,我今日才特许放出来,吃完这顿团圆饭,还得回去监牢里呆着。”
“哦,是么?”宗泽望向沈放。
沈放无奈的摇头:“宗老将军莫要误会,我派了十余指挥使,外加四名知府、知军,才请动李公出来这顿吃团圆饭。”
宗泽朝李若水笑了笑:“李清卿,你的面子还挺大啊。”
“哼,我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头,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沈国守想起了就请我这糟老头吃顿酒,想不起了就晾一边,任由自生自灭。”
宗泽与李若水本就是十几年的契友,简单几句话便将李若水的处境揭了出来。
宗泽和李若水说着笑,眼睛却一直留在沈放身上。
沈放自然明白宗泽想知道什么,干脆直接说道:“宗老将军,信王殿下也在吃酒,不过现在还不能出来见您。”
“哦,却是为何?”
一旁的李会连忙解释:“宗元帅,信王殿下这会儿正与茂徳帝姬团聚着,待会儿下官便请殿下出来。”
宗泽愕然:“茂徳帝姬?她怎么会在此地?”
李会笑应:“这话说来长,不过帝姬确实就在这儿,宗元帅,还是先请入座,喝杯接风酒、吃碗热汤圆吧。”
宗泽朝沈放拱手道:“国守,那我就叨扰了。”
一行人引着宗泽重新入座,酒菜已新添置。
三碗酒下肚,沈放便将西军救下众女眷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宗泽疑惑道:“宗王怎么一个都没救下?”
“宗老将军有所不知,当时战况异常激烈,就是救下这些女子也是个巧合。信德府里乱成一片,茂徳帝姬还是自己够机灵,躲在瓦砾中才逃过一劫。”
宗泽没有再就此事质疑,也没有质疑的必要。
黄潜善口口声声称沈放杀了太上皇,而李纲则说,从信德府逃出来的宫女称,是大元帅府有人想嫁祸于西军,趁乱杀死了郓王等皇子宗室。
如今这些谜团已不能辨真伪,只有留待日后再争论了。
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真相大白了又如何。
宗泽眼下更迫切的是要摸清楚沈放的意图。
“国守,老夫听闻,金人又派人来与你协商了。”
见宗泽如此直白,沈放也不遮掩,道:“没错,他们开的条件还不错。”
“什么条件?”
“若是西军放弃与金人为敌,金国封我为北齐国王,从云中府至怀州的整个河东,由我节制。”
“你答应了?”
沈放微微一笑:“没答应,却也没拒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放瞧了一眼伍有才、黄胜,道:“西军如今是夹缝里求生存,虽说趁着金人轻敌,打了几场胜仗,把金人惹毛了。现如今金人腾出手来,第一个就要对付西军。”
“宗老将军想想啊,如今南京新朝廷将我西军斥为叛军,我就算负荆请罪,最终也难逃厄运啊。”
宗泽面色一凛:“国守你尽管放心,有我宗泽在,必保你身家性命无虞。”
“宗老将军的心意,沈放领了。张邦昌被迫披龙袍,金人撤兵后又主动请孟太后垂帘听政,他的性命尚且不保,你又如何保我周全?”
沈放与康王决裂,放了不少狠话,况且还背着杀害太上皇与天子的嫌疑,任谁都能想得到,他接受投降的后果。
宗泽皱起了眉头:“老夫相信你做不出背叛祖宗的事。”
“呵呵,西军将士习惯了面对金人猛打猛冲,同样做不出拔腿就逃的举动。”
宗泽沉吟半晌,道:“朝廷同样可以对你封王赐爵,军政财税便宜从事。”
沈放淡淡一笑:“宗老将军,这算是新天子的刺封么?”
“不,是老夫自己的意思。这次是私访。”
沈放又笑:“私访更好,免得搬出应天府的狗屁圣旨,扰了我西军将士的雅兴。”
狗屁圣旨?
宗泽愕然,如此贬损朝廷的言论沈放竟然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
一旁的李若水阴着脸:“宗汝霖,瞧出来了吧,这就是沈放,也是如今的西军。”
宗泽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怪不得国守,是陛下伤了西军将士们的心。”
宗泽扫了一眼酒桌上的李会等人,道:“事已至此,老夫也不怕扯下应天府朝廷的遮羞布了,陛下避战自保虽是迫不得已,但并非所有的文武都如此,尤其是武将,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沈放呵呵一笑:“咽不咽的下是你们的事,在我西军根本没有‘憋屈’二字,谁想上阵杀敌,我沈放给兵器给粮饷,哪怕没有赏赐,将士们都踊跃上阵。宗老将军知道是为何?”
宗泽虽大概知晓,却还是问道:“为何?”
“因为哪怕是西军一个小小的都头,他在战场上都可以依照自己的判断,决定仗该怎么打。”
见沈放没有继续说下去,宗泽疑惑道:“就这些?”
“没错,就这些。”
宗泽望向伍有才,伍有才却指向黄胜,哈哈笑道:“宗将军,你问他,他是河东统军司司监,河东的粘罕大军正是他一人指挥军队击退的。”
黄胜没有起身,拱手道:“我乃游奕军指挥使黄胜,沈太尉命我统兵阻击金军,从不插手战场的决策,因为只有我们这些前线将士最清楚金军的动向。”
宗泽一惊:“你便是黄胜?”
黄胜点点头,望向伍有才,道:“这位是背嵬军指挥使伍有才,同时也是河北统军司司监,斡离不正是他指挥的背嵬军、龙脊军击杀在信德府城外。”
黄胜与伍有才不过是二十余岁年纪,他们脸上没有大宋禁军将领身上的世故与圆滑,年纪轻轻却大气而沉稳。
背嵬军、游奕军、踏白军、虎卫军、虎贲军等精锐西军的传奇经历几乎传遍了大江南北。
却没想到统领这些铁一般军队的将领竟然这般年轻。
李若水倒没这么疑惑,他忘了沈放满身的反骨,介绍道:“汝霖你有所不知,背嵬军仅有五百重甲骑兵,每战却奋勇争先,伍指挥使必冲在最前端,金人的铁骑在背嵬军面前,如同风中残烛,望风披靡。”
“而这位黄指挥使以足智多谋称雄于战场,无论面对多强悍的金军,游奕军从未后退半步。”
“除了背嵬、踏白,还有犬子子云所率踏白军,以近身白刃称著,另外还有龙脊军,指挥使范二将军身长九尺,天生神力,一双铁拳令金人闻风丧胆……”
李若水如数家珍般将西军的主要军队介绍一遍,说到踏白军时,明显的语气激昂。
“李清卿,你如何知晓这么多?”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在这儿生活的百姓,谁都能从头到尾列出来。”
宗泽听了可谓震惊万分。
须知,他领军三万镇守黄河澶渊渡,李固渡时,身后没有一名百姓,若不是陈淬、秦光弼、张德、孔彦威、薛广等得力干将严厉治军,恐怕士兵都要跑一半。
宗泽三十三而仕,遍历县令、通判、知府,几乎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他太清楚得百姓拥护的益处了。
沈放能得百姓拥护,将士能效命战场,众志成城,如何不能打胜仗。
沈放在注视着宗泽。
这个老将有不输以岳飞的忠诚,想让他改弦易张,难如登天。
只要赵家人未死绝,他这种人绝不会效忠第二人。
若得宗泽助力,以他的声望,至少可撬动一半以上的主战文武。
沈放不甘心,决心一试。
宗泽与李若水谈得正热络,沈放冷不丁插话:“宗老将军六十归隐东阳,结庐治书,虽遭诬陷,仍不改初心,今日的局面是你想见到的吗?”
沈放突然发问,将一桌子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熟悉沈放套路的伍有才、黄胜二人,微微发笑。
谭初、李会、李邈本就没插上嘴,这会儿只能倾听。
李若水有些纳闷。
宗泽则被触中了心中的隐痛,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沈放见宗泽不搭话,又道:“康王本出使金营,你与汪伯彦都劝康王莫要徒劳,那么,康王殿下此后的举动如你所愿么?”
“你苦心孤诣策动兵马勤王,汴京城里的君臣所为,如你所愿么?”
沈放冷冷一笑,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宗老将军不能说,也不敢置评吗?那好,就由我放肆揣测一番吧。”
沈放望向李若水,道:“宗老将军既然称是私访,那应当就不只是为了印证我对李公及信王殿下的态度,而是我沈放是否真的敌视朝廷,是否准备借金人之力削弱新朝廷。”
宗泽应了一句:“沈放,你的胆子倒不小。”
沈放淡淡应道:“并非我胆子大,是你们的天子成了惊弓之鸟罢了。”
沈放一句“你们”,泾渭分明,完全将西军与赵构的新朝廷割裂开来。
宗泽听了大惊,不由望向李若水。
可是李若水、李邈、李公、谭初都一脸的淡定。
难道李若水也有反意?
“宗老将军,你勿须惊诧,其实是你身后那位康王将西军军民的家国情怀击得粉碎,我沈放身后的数十万军民,对应天府里的新皇只剩嘲笑与藐视。”
“不是么?井陉道处在抗金第一线,接连经受金军铁骑进攻,宗老将军睁开眼好好看看,此地的繁华与安宁是谁施舍的吗?”
“反观应天府,乃至整个南方,人心惶惶,遍地反民,这难道是我沈放造成的?”
沈放双目如炬:“宗老将军,您看透朝廷臣僚的腐朽,不甘心大宋的根基被挖空,可你眼里看到的是什么,又能干什么?”
“官家极力防范武将坐大,尾大不掉,可现在却是我沈放麾下的众多武将与英勇的士兵撑起了河北河东的安定。”
“朝廷为防止武将擅权,在武将之上又置监军,枢密院尽是不懂兵机的文臣。那我干脆将文官摒弃在统军司之外,文官若想过问兵事,只能充当幕僚。”
“朝廷一边命禁军抵抗金军,一边却听信佞臣蛊惑,欲与金人媾和,令前线将士的血白流。那我就将所有欲媾和之人杀尽,留下一心一意抗金的勇士,以正本清源。”
“朝廷派出的军队屡战屡败,令北地百姓无所依靠,流离失所。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将相州、磁州,乃至沿边路分所有的流民都请到井陉道来,战场上只要还有一口气的士兵,都尽心竭力的抢救……”
沈放一口气将西军与大宋禁军,乃至与朝廷的不同做派讲了十几处,直令宗泽汗颜。
“宗老将军,我正在干您想干又不能干,也干不成的事,你真的忍心阻止我,将西军拖入康王那口大泥潭,变成了你我都不想看到的样子么?”
沈放连珠带炮的一顿连贯而尖锐的输出,令宗泽哑口无言。
“听将军一席话,奴家胜读十年书。”
后堂的屏风里,转出几个女子的身影。
说话的是曹歆,曹歆之后依次是赵福金、任婉容、程巧、褚月奴。
众女之后,赵榛与李子云、张氏、李子枫先后步入。
程巧快人快语,再也没了身为后宫妃嫔应有的操行。
“民女程巧见过诸位将军、诸位相公,这是男人商议国事,奴家等女子本不该说话,可有些话却不吐不快。”
程巧款款的朝各方衽了一礼,激动道:“奴家等女流在汴京城被朝臣当成抵押送入虎口时,宗相公可为此发声过?”
“众多皇妃、帝姬、妃嫔、宗妇、女乐被金人凌辱时,汴京城那些无耻的朝臣有没似要求女子守妇道一般自刎以示节气?”
“我等被押解渡河北上时,康王号称有百万的将士,有否为拯救他的父母兄弟发兵?”
程巧摇摇头:“都没有。既然康王不恩不义,不忠不孝,西军却救下了奴家等可怜女子。为何宗相公对沈太尉和西军横加指责,却对康王的无耻行径只字不提?”
“所谓‘人要脸,树要皮’,似康王这等没脸没皮之人,宗相公爱扶持自己扶持去,别将奴家这些弱女子再推入火坑。”
“你们这些天子朝臣自己造下的孽,却拿女人来报价赔偿,今日却还有脸来井陉道大声吆喝,奴家就问他康王,羞是不羞?”
程巧可谓是胆大包天,在她口中,赵构被批得横竖不是人,更逞论为天子了。
可换位思考一下,她本是死过一回的人,对伤透她心的人又哪会口下留德?
沈放听了也不禁暗暗竖起大拇指,都说女子不如男,这个程巧巾帼不让须眉呀!
宗泽被数落得目瞪口呆,若非亲耳所闻,真不敢想象一个女子竟然敢当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程巧才收住口,曹歆又发话了。
“宗相公,莫说李相公不同意,就是信王殿下也不同意向康王称臣呢,是吧?殿下。”
赵榛不想自己被逼到了这尴尬的地步,吃惊的望着曹歆。
曹歆的眸子虽然满是温柔,却拥有不可逆反的寒冷气场。
赵榛不由一抖嗦,唯唯诺诺的点头,说了个“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