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君,你怎么来了?”
傅彪听闻李子云率队入祝峰山,从断崖挂壁路下来谷底,正好撞见了李子云。
李子云翻身下马,拱手拜了拜,笑道:“傅总教头,我爹给你添麻烦了没?”
傅彪呵呵笑:“你爹啊,俺正纳闷呢,他好像老僧入定一般,不吵也不闹,这不像他老人家的脾性啊。”
“不吵不闹才恐怖呢。依我爹的脾气,他是铁了心要将头儿扳倒治罪。”
“治啥罪?抗金之罪?”傅彪呵呵笑。
“滚你娘的逑蛋,谁跟你开玩笑。”
傅彪挨了骂,却是不恼,依然笑呵呵的说道:“哎呀,这一根藤上长俩瓜,一苦一甜,也真是纳了闷啊。”
李子云被傅彪气笑了,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傅总教头,小爷我现在不方便直接去见我爹,就想让你瞅个机会,悄悄将我娘叫出来,让我娘给带些话过去。”
“逆子!”傅彪哈哈大笑,“现在终于知道怕啦?当初你可是当着众多将帅的面大义灭亲,威风十足哩。”
李子云板起脸来:“直你娘,就问你帮不帮忙嘛!”
“帮,肯定得帮。你爹娘其实行动自如,只要不出峡谷口,没人能管他们,俺可以让大厨悄悄告诉你娘。”
“哦,对了,我爹娘的饮食起居,傅总教头有没关照关照?”
“那还用说!李都监从大本营专门调了厨子来,肉食果蔬保证新鲜。另外刘知府派了泥瓦匠在断崖最里边的僻静之处修了别院,专门请二老和令妹入住,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李子云嘿嘿笑:“这还差不多……别,别叫头儿知晓了,这待遇有些过份了。”
“你怕啥!李都监、刘知府都征得头儿同意,是头儿亲自安排的。”
李子云听了一愣。
“嘿嘿,不敢相信吧?李郎君俺告诉你,若是换做其他人,沈放非得把他头剁了。你爹啊,再招惹沈放十次八次都不碍事。”
“为啥?只因为他是我爹?”
傅彪收起了嘻哈,脸色凝重道:“沈放他有许多面是你们看不见的。你爹在他眼里,跟种相公一样重。况且你爹并非出于私心,他为的是天下读书人。”
“你来西军时,西军已颇具实力。可能你也听说过三百厢兵闯承天寨,孤身探敌营,真定火龙传说那些事,那些不过是被人为放大了的夸张之辞罢了。”
“沈放他从三百厢兵起兵,遭受的苦难你们这些新兵娃儿还不能算真的理解。”
“俺是看透了,他所做的一切跟你爹一样,没有私心,同样为了一帮人,但他所牵挂的人远大于天下读书人。”
“李郎君,你能把你爹关起来,是正确之举,待会儿千万别跟你爹闹起来,你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李子云默默的躬身拜了拜,撇下傅彪,径直蹬上了挂壁路。
还是少年时,李子云经常去汴京城西二十里的牟驼冈皇家马场,与诸王子弟、四厢卫将领赛马踢球。
军官场的萎靡、逢迎之气让他很不爽。
后来金军兵围汴京城,他也偷偷报名参军,加入了李纲主持的守城之战。
正当勤王之师陆续到临,西军声望最盛的种师道相公亦抵达城下,与金军隔营对峙时,宰执与官家的守和态度却反复无常。
姚古之子姚平仲邀功,密奏圣前,与官家合议提前动手偷营,试图斩首金人元帅。
更为夸张的是,姚平仲先请术士楚天觉定吉时,并安排人在开宝寺竖三面“御前奏捷”大旗,还没动手已满城皆知。
姚平仲偷营变成了金人伏击,七千偷营勇士被金人包围绞杀,姚平仲侥幸逃脱,远遁他方。
李子云与一众守城士兵,勤王士兵满怀热枕,结果后来汴京守城战演变成了大宋乞降,割地纳款。
这期间城内还发生了太学生率数万军民伏阙上书,内侍被杀,李纲被免职等一系列离奇之事。
李子云只是个普通的士兵,当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等种师中相公率三万西军将士赶到时,官家和朝中重臣已完成了搜刮金银,割地纳款之举。
二位种相公命士兵们追至黄河边,试图击金人于半渡。
李子云也是兴冲冲的披挂上马追击,可是黄河边却竖起一面大旗,千余名四厢卫刀斧手拦在黄河渡口前。
他们奉了太宰吴敏,少宰唐恪,枢密耿南仲之命,敢越此旗者斩!
黄河边数万大军,顿时作鸟兽散。
李子云那时不知道为何战争会演变成如此屈辱不堪模样。
待他加入西军,在沈放面前听得多了,渐渐的明白了一些事。
汴京失陷,完全是天子咎由自取,百十万的军队将士,被他当成筹码来使,到了大宋垂危的生死关头,依然没弄清楚金人的意图。
沈放为何决死不肯进援汴京,是因为他神奇的知晓了一切。
甚至后来发生的事,也被他一一判断准确,将金人揍得满地找牙。
结合傅彪刚才说的话,老爹极力劝说头儿归还兵柄于朝廷,就连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看不下去。
交出兵权,等于西军就要听从朝廷里那群没卵蛋的投降派调遣。
十万西军勇士被朝廷抛弃在北地边陲,独自奋战一年有余,现在却要听从那些抛弃他们的懦弱无能之辈指挥调度,如何会咽得下这口气?
若是西军归于朝廷,归于赵家人统辖,最终逃不脱两位种相公一样的命运。
李子云长舒一口气,整理好了自己紊乱的心绪,大踏步的走向营房深处。
“娘,子云来看望您了。”
李子云见到瘦了一圈的母亲,忍不住眼角湿润。
张氏满脸的惊诧与欢喜,快走几步一把死死的拽住了儿子的手臂。
可是李子云的麒麟臂粗壮无比,就算没穿衣甲亦不是张氏一掌能握得住的。
张氏改为拉扯,扯住了李子云的衣袍,眼泪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儿啊,你脸上这伤……”
李子云脸颊上,从腮帮到右耳根,一道才褪了疤的刀伤异常显眼。
“娘,这算什么事儿,我这手臂,还有背上,刀眼都排不下了。”
张氏一惊,急着就要撩李子云的衣裳。
李子云连忙按住了张氏的手,笑道:“娘,你儿我现在是西军五虎上将之一了,您在营房面前撩儿衣裳,怕是不妥吧。”
张氏抬眼望了望杵在远处的傅彪等一众军官,破涕为笑:“你是我儿,为娘的就算把你上衣脱光了,也是心疼我儿,有什么好稀奇的。”
李子云见母亲笑了,打趣道:“那娘你便把儿的屁臀也露给弟兄们看,将来哪家闺女听了这等糗事还敢进你家门。”
“臭小子,学会消遣为娘了。”
张氏满心欢喜的围着李子云转了一圈,道:“些许的伤疤不碍事,更显英武呢。”
“娘,你不是反对儿入营为兵吗?”
“反对还是反对,可当下天下大乱,我儿若是力挽狂澜,立下不世军功,与那‘进士及第’牌匾相较,亦是不逊色。”
李子云大惑:“那……爹要是有娘一半的开明便好了。”
张氏陡然拉下脸来:“你还好意思说你爹,你亲自下令将你爹娘关起来,怕要被天下人取笑一辈子。”
李子云笑嘻嘻道:“祸兮福所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时间会证明儿做的才是对的。”
“那你自己去跟你爹说,你把他关起来,违抗太后懿旨是对的。”
李子云轻轻搂着张氏的肩膀,笑道:“娘你不是让儿自找不痛快吗?这时候找我爹理论,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你说,今日来此,是不是准备将你爹绑至城门口砍头。”
“娘,你想哪儿去了。娘你知不知道,你与爹还有子枫现在的饮食起居,比所有西军指挥官都要好。这都是头儿特批的呢。”
“头儿?沈放成了你爹了吧!”
李子云笑道:“娘你又错了,头儿他视爹和种相公如父,整个西军都知晓的。”
“那你给为娘解释一下,他既然视你爹如父,儿子绑爹又是什么个道理?”
张氏这一语双关,令李子云措手不及,只好腆着脸陪笑。
“说罢,你想为娘替你说什么好话?”
李子云一惊,道:“娘,这也给你猜到了啊?”
“哼,”张氏作势哼了一声,“你是娘身上的一块肉,你想什么能瞒过娘么?”
李子云欣喜不已,回头看了一眼傅彪等人,将张氏拉至一堵石墙背后,轻声笑道:“娘,儿想让你带句话给爹。”
“什么话?”
“康王若称帝,年号必建炎。”
张氏疑惑:“就这?”
“就这!”
“你爹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你不说些民族大义,国家社稷之言,也不解释西军为何抗命不尊?”
李子云神秘一笑:“娘,你再好好品品儿刚才说的话,娘也是大家闺秀,饱读诗书之人呀。”
张氏默念了一遍刚才的话,惊诧道:“康王尚未称帝,哪里来的年号?”
“所以,儿恳请娘亲口告诉爹,这句话出自沈放沈太尉之口。”
“沈……太尉,他如何得知未来之事?该不会是瞎编的吧?”
“嘿,这也是儿与十万西军将士完全信赖头儿之处,他说年号建炎,那必然是建炎无疑。”
张氏沉吟不语。
“娘,头儿说了,待到那时,再与爹恳谈天下事,恳谈他心心念念的天下士人,恳谈国家前途。”
李子云吞吞吐吐道:“所以,您也要告诉我妹,只有到了那时,哥才能光明磊落的带她出去逛井陉道,甚至逛燕山脚下的幽燕之地。”
张氏也听闻了告军民书之事,更记住了“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说。
“儿啊,不是为娘瞧不起自己的儿,就凭你们十万西军,哪能夺回燕云故土。从太祖肇国至今,已是一百余年,多少官家费尽周折,折了多少军队和粮饷,依然打不下燕山府啊。”
李子云笑道:“娘,您这‘打’字说得极好。那你说说看,自大宋立国起,有哪朝天子,哪朝将士取得了西军今日的战绩?”
张氏摇摇头:“这超出了娘的认知范围。”
“好,既然娘不知,交给爹就好了,他知。”
“我也知!”
石墙背后跳出一道倩影,不是李子枫是谁?
“丫头,你什么时候躲在这儿了?”张氏给李子枫吓了一跳,怪嗔道。
李子枫小鹿一般小幅度蹦跳着,来到李子云身边,搂着他的手臂道:“哥,你说说看,这西军五虎上将都有谁,让子枫来评判一番,我哥够不够格。”
妹妹的一句话,戳中了李子云的兴奋点。
“咳,说出来你一个女孩子家怕名字都没听过。”
李子枫挺了挺荷莲初现的胸脯,傲娇道:“小瞧谁呢?怕不敢说罢!”
李子云咳了一声,脸色凝重道:“这五虎上将第一名,背嵬军指挥使。”
“伍有才伍阎王。”
李子云有些意外:“哟,哥还小瞧你了。”
李子云清了清嗓子:“咳,这伍阎王排第一,当之无愧,五百背嵬士有进无退,杀破金人胆。”
“这第二位吧,是游奕军指挥使黄胜。黄将军可是集英武与才智于一身,其他功绩不说,击走十几万金人西路军,全是黄胜之功。”
李子枫一副了然于胸模样,点评道:“黄将军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他东征西伐,倒也配得上这第二将名号。”
“啧啧啧,我家子枫还真让人意外呀。”
“赶紧的,第三是谁。”
“这第三啊,是一座铁塔。”
李子枫马上抢着应答:“龙脊军指挥使,范二将军。”
李子云微笑着点头:“不错,他在河东孟县,一拳打死完颜活女帐下第一悍将。在信德府追击金军元帅时,更是一拳将斡离不的面们砸碎。哥见了他也得跪服。”
张氏也被兄妹俩的对话吸引了,凑上来问:“第四呢?该不会是我儿吧?”
李子云一愣,娘还真是娘,什么都一说就准。
“娘,儿还排不上第四,这第四将可是大名鼎鼎的的武举人,他名字叫马扩,曾经奉命与马赵良嗣出使金国,武艺可是连金国皇帝也赞叹不已。”
“这马扩乃破虏军指挥使,信德府与内丘县之战,他破虏军杀敌无数,偏偏他那身武艺出众,似在繁花丛中翩翩起舞的彩蝶。你们可别小瞧了这彩蝶,他的舞蹈非常致命,往往一剑封喉,快到敌人都没发觉中剑,已喷血而死。”
五虎上将之四其实是李子云,他以后起之秀力压众多悍勇战将,拼命三郎之名响彻西军与金军营阵。
后来更是因为成名于真定获绰号“常山赵子龙”。
真定正是三国时期的常山郡,赵子龙的故乡。
历经严酷的战场生死存殁,李子云已迅速的成长起来,他的眼光看得更远,更为谦逊。
就如今日关押自己的父亲,实则是出于保护。
不远处突然有人大声嚷嚷起来。
“傅总教头,有人擅闯禁地!”
李子云母子三人的谈话被打断。
李子云曾参与祝峰山禁地的构筑,自然清楚禁地里关押的是些什么人,这其中就有他在柏乡寨救下的那个宫嫔巧云。
当然,还有从斡离不军队中解救下来的大量帝姬、宫嫔、宗妇、妓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