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黑肩也不是傻子,三桓一侯嘴上说的那叫一个亲切,可是实际上的好处就连许诺都没有。
摆明了就是那温情的亲情戏码来掩盖庙堂下的政治斗争。
这点鲁国确实是有优势,不管国内的民族比例多么悬殊,起码在政坛上面一直都是鲁国公族把持,甚至就连季孙氏的家臣阳虎、南遗之辈似乎也是默认为姬姓公族,也就是叔梁纥这个宋国公族比较特殊。
“那我就直说了。”季孙宿嘴上说着吓人,但是表情上却是相当客气的敲了敲桌案前的竹简。
“你小子的首功在今年敬献投石机,我们鲁国可是狠狠扩张了一把。”
季孙宿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卷竹简放在一边。
‘这是有备而来啊!’闵黑肩心中暗自嘀咕,但是表面上依旧是正襟危坐,乖乖的表示:
“此事庙堂之中已经有过决算,大匠之职,数邑之赏已经拨下。”
闵黑肩拜了拜,虽然不知道季孙宿的算盘是什么,但是该守的规矩闵黑肩还是要守好的。
“那就好。”
季孙宿笑着拿出第二个竹简:“你之前请示过之后突袭击败楚军不算,还带着宋国人再次击败了楚军,这个功劳可不小啊。”
“这事情在之前的请示之中我已经托竖牛说过,败则闵某一人之罪,如今虽然胜利了,但是楚军算不上元气大伤,所以上不得台面。”
虽然谁都知道楚军击败宋国之后肯定会来找鲁国的麻烦,但是到底没有发生。
当年城濮之战中鲁国骑墙,被晋国人秋后算账就说公子买没有好好卖命;
后来的鄢陵之战中鲁国依旧是骑墙,依旧是拿叔孙宣伯和穆姜的桃色新闻搪塞过去;
所以当闵黑肩托竖牛说自己事败之后就说是自己独走,曲阜这边几乎是秒答应。
只是闵黑肩没打算在这点上向公室要什么好处,可是公室有人却是上赶着要给。
“既是为鲁国清理边患,防患于未然,那想来却是要奖赏的吧?”
鲁侯午自打去年被晋侯周强行找了个理由加冠成年之后,一直是跃跃欲试的想要找个突破口。
可偏偏季孙氏的三代经营下官僚体系已经被经营的水泼不进,那么如今有闵黑肩一个能打的外地大夫拉拢过来,无形之中就是增加了他的话语权。
鲁侯午这个疑问句当然是问的季孙宿。
季孙宿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但是马上就是变的和煦起来:
“那是当然。”
“奖赏闵大匠十邑之地如何?”
季孙宿倒是相当大方,反正是鲁国公室的财富。
“下臣不敢!”
十几年后郑伯赏赐入陈之功,子产堂堂一个执政卿也不过六邑之赏。
这一次闵黑肩击败楚军看上去辉煌,可是没有彻底让楚军伤筋动骨,如果之后楚军再次来犯,鲁国人少不得就得嘀咕两句闵黑肩。
那闵黑肩这十邑地盘就是拿着烫手的很,反正他不缺战功,当然就不要这种奖励。
鲁侯午当然是没有感觉到其中的问题,
只是看着闵黑肩这慎重的样子,才后知后觉季孙宿是在给他下套。
尽管从小就在祖母的教导下大致对季孙宿的政治手腕有点了解,但是鲁侯午这个时候也是后知后觉的才发现其中的凶险。
“有什么敢不敢的?”季孙宿却是笑着说道:“这是长者所赐,你怎么敢辞?”
这话说的,闵黑肩接受,以后楚军但凡北伐,闵黑肩少不得要被拉出来批斗。
他倒是不害怕楚军,就是纯粹不想把自己放在道德困境中。
但是他要是不接受,也是进入了道德困境。
“非是不敢辞,实在是有愧。”
闵黑肩早就是有心理准备,这曲阜说白了就是喜欢玩“道德绑架”这一套。
既然你想玩道德绑架,那我闵黑肩就陪着你玩:“一来我未重伤楚军,二是编练的是宋军,于我鲁国无益处。”
“若是假以时日,我能重创全歼楚军,再连着今年的功劳一起论功行赏就是。”
闵黑肩这话说完,季孙宿本来还算是轻松的跪坐姿态也瞬间挺直了腰杆,看向闵黑肩的眼睛中也是多了几分审慎的颜色。
闵黑肩却是坦然的接受了季孙宿的审视。
稍微研究研究季孙氏的发展之路就知道这家发达的根本原因就一句话——“说最漂亮的话,下最狠的黑手”。
鲁庄公让季孙氏始祖季友毒杀三哥叔牙,季友没有一点犹豫就去了;
庆父弑杀两君的时候,季友带着鲁僖公就跑;
转头庆父被押送回鲁国境内,刚刚到边境就自杀;
这幕后黑手好难猜啊?
事后季友上位,鲁僖公直接把最肥沃的汶阳之田给他季友依旧是不够,硬是逼着鲁僖公给杀兄弟的仇人庆父的儿子和叔牙的儿子也分封出去才行。
“那我就等着吃闵大夫的庆功酒了。”
季孙宿并不在乎自己的威逼被闵黑肩轻松化解,反倒是又拿出一卷竹简放好:“那攻灭莒国,占领大半个莒国之功应该如何酬谢,才不让天下士大夫嘲笑我鲁国出不起奖励。”
闵黑肩心头一沉,看起来这个季孙氏看到连续两拨算计被闵黑肩轻易化解,干脆就是来个大的。
这开始就说这奖励不出,天下人嘲笑不摆明着说这事推辞不掉吗?
当闵黑肩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季孙宿语言中可能出现的陷阱的时候,季孙宿却是笑着说道:
“可惜闵大夫的领地不在东方,不然我等自然是可以获得你的助益。”
“所以嘛,我就带着点自私的给你的奖励换到了莒国的城邑上,到时候闵大夫的军队来东方支援的时候,也是有块落脚的地方。”
季孙宿这话到并不是没有先例,早在春秋初期,鲁国就在许国有块飞地,郑国也在鲁国有块飞地。两国经过好多年的交涉终于达成了交易“鲁郑易田”。
前者是鲁国前往西周朝见的时候驻足的汤沐邑(洗洗好见天子),当然也有人说是鲁国早期在鲁山县的领地,后来迁封到曲阜,那就成了一个临时停靠的位置;
而郑国在鲁国的那块飞地就好玩了,官方说法是郑伯跟随西周天子祭祀泰山的汤沐邑,可问题来了——郑国出现已经是西周晚期,在郑国之前这块周天子“赏赐”给郑伯的领地是谁的?
周天子的啊。
那西周天子要一块飞地干啥?
祭祀泰山呗。
那东周这块地方给郑国了,东周的天子就不去了吗?
那就不应该了,早期东周还是一直渴望恢复西周的荣光,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送给郑国一块飞地。
想想郑庄公箭射天子,这飞地的来路估计不怎么见得了光。
“身为鲁人,鲁国有难当然是不能不管,有块领地,也确实能够让我家兵快速获得补给。”
闵黑肩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话。
他算是明白,前面两次拒绝之所以这么简单,不是季孙宿很放心自己,而是欲抑先扬,先给你两个拒绝的项目,等到最后这一个的时候,你就算是好意思接着拒绝,可人心呢?
所有鲁国人都知道闵黑肩是蹬鼻子上脸,连续三次拒绝了季孙宿的奖赏,别说是季孙宿了,就是闵黑肩都会觉得自己过分。
但是接受了这个条件,看上去不错,获得了不小的领地。
可别忘记了,这里的领民都是东夷人,喜欢放火活祭、把脑袋插在旌旗上的东夷人!
民黑甲要管理两个地方,要么就只能飞地和领地之间两地跑,要么就只能委托好友管理。
不管是那一种选择,都是在分散闵黑肩宝贵的精力或者是不多的人脉。
这是个看上去诱人的毒丸啊!
闵黑肩总算是明白了什么事阳谋。
阳谋就算是明知道对方坑你,你依旧只能硬着头皮吞下。
阳谋就是明知道这里面有毒,但是那养分也是你现在不得不吞下的。
“那……就多谢季孙宿赐田。”
闵黑肩几乎是板着脸向季孙宿表示“感谢”。
“哎!”
季孙宿却是摆了摆手:“这可不是我一家一户有资格决定赏赐的领地,全是我鲁国公族共同商议的结果,鲁侯你说呢?”
鲁侯午品味了半天总算是琢磨出点味道,这还是因为闵黑肩脸上的微表情才给了鲁侯午启示,却是越想越是被季孙宿的阳谋所吓着了。
如今听着季孙宿把自己给拉上,鲁侯午就算是有千般不甘心,也只能是在闵黑肩和三桓的面前点了点头。
祖母穆姜的去世,晋侯周强行加冠,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只能是独自面对曲阜这个大染缸的冲击,饶是鲁侯午再是不甘心,在三桓的眼神压力之下也不得不这么干。
“那好,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季孙宿等的就是就是这个点头,立马就是把这件事情确定了下来。
同时季孙宿还不忘记回过脑袋看向闵黑肩:
“你就回去等着我给你多争取几个邑的领地吧!”
闵黑肩强行鼓起自己脸上的肌肉,给了季孙宿一个大大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