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遗到了军营中,第一个会见的就是闵黑肩。
前年的鲁南之战中闵黑肩率先发现莒军,并且差点生俘对面主帅证明了闵黑肩的勇猛;
今年在焦邑之战指挥宋军正面击溃了楚军,证明了闵黑肩的智慧。
再说了就闵黑肩这鲁国公族绝对自己人的身份,南遗还真没有什么理由不去使用闵黑肩。
“闵大夫不在军营。”
手下的汇报让南遗也是一愣,就他的印象中闵黑肩所图不小(不愿做臣下之臣),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也不会这么快就骄傲上。
“有没有人说闵黑肩去那儿了?”
南遗继续追问道。
“听说去了防邑外窥测莒军动向。”
南遗听着这话却是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传令的甲士。
能够直面他这种四人(三桓一鲁侯)之下,万人之上的甲士,肯定都是鲁国公族出身的“良家子”,而这种人竟然对他藏着半句话。
要么是主动藏着惹南遗生气;
要么就是谁说话要藏着让南遗生气;
果然升的太快了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鲁国只有不断下坠的公族(三桓除外,人家直接抢占鲁侯的生态位去了),那有浮起的公族?
‘也不知道闵黑肩会不会后悔自己把那些周人分给其他公族。’
南遗看手下心中跟明镜似的,但是目光还是看向防邑的方向说道:“等闵黑肩回来了让他找我。”
那么这个时候的闵黑肩在干啥呢?
在观察。
越观察闵黑肩越是觉得现在的情况和历史上七年后齐国人包围防邑情况差不多。
“秋,齐侯伐我北鄙,围桃。高厚围臧纥于防,师自阳关逆臧孙,至于旅松(旅松,近防地也。鲁师畏齐,不敢至防。)。”
旅松在后世宁阳县磁窑镇,这个地方向北还有长勺,所以重复证明臧武仲的防邑不是北防邑。
虽然宁阳县不在泰山山脉东部最好走的曲阜→泗水→平邑→费县一路山谷平坦,但是走曲阜→宁阳→新泰→蒙阴一线山区多点也安全点,防止被齐国的大部队伏击不是。
这条路后世有京沪高速本身就还算是平坦,也符合鲁军畏齐如虎的描述。
“郰叔纥、臧畴、臧贾帅甲三百,宵犯齐师,送之而复。齐师去之(失臧纥故)。”
孔颖达的解释是:“臧畴、臧贾,臧纥之昆弟也。三子与臧纥共在防,故夜送臧纥於旅松,而复还守防。”
臧武仲(臧纥)同父同母的两个弟弟和孔子他爹一起出手帅三百甲士把臧武仲送到鲁军之后返回防邑,齐国人就失去战略目标臧纥,放弃了继续进攻。
这也是侧面说明了这个地方不和齐国接壤,不然鲁军不到,主帅撤退,齐国人大可以慢慢熬死防邑,开疆拓土。
“咱们在这个地方看了这么久了,你有什么结论没有?”
展黄是最开始不耐烦的:
“你给人家宋国出谋划策的时候那么灵活,怎么到咱们鲁国的时候畏手畏脚?”
闵黑肩站在沂蒙山的东南角,看着前面正在被莒军攻打的防邑,却是先歪了歪嘴巴,随后回头看了一下展黄。
此时的闵黑肩身后可不只是展黄、竖牛两个伙伴,在宋国击败楚军的消息传来,相当多的公族子弟也想过来看看闵黑肩的手段
“宋军是外人,有所损伤当然是不用在乎,可如今大伙都是鲁人,我父祖死于狐骀之战,髽发至今,自然是不希望再次出现臧武仲之事。”
闵黑肩一边说着话,一边指着脑袋上麻发混缠的发型,这一下子就是相当有说服力了。
“那你有想法没?”展黄可不惯着闵黑肩,多年的发小下,他当然知道闵黑肩要是没有真正的把握,这个时候不可能来装逼。
“当然,”闵黑肩倒是不着急说具体方法,反倒是开始和展黄讨论起这个地形起来:
“这个防邑还是修的相当有水准的……”
鲁国和莒国争夺的是沂水和沭水之间的长一百多公里,宽四十公里的“两河之地”。
但是作为鲁国东方防线重镇的东防邑,却并不在沂水西岸,而是更往西的沂水上游支流祊河,而且是祊河更上游浚水、温凉河合流的地方。
这种距离争抢“两河流域”还有三十公里的地方却并不是露怯,而是一种相当保守的方式。
就好像“守江不守淮”,“守蜀必守汉中”是一个道理。
多少南朝在丢失了淮河之后就只能慢性死亡,就是因为千里长江是天堑,但也是漫长的防线,稍微哪里被突破就会由点到面全面溃败,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而守卫川蜀盆地就一定要守卫汉中,最经典的例子就是邓艾偷袭阴平就能直接逼迫刘禅投降,只要没有了汉中拉锯,千里秦岭真要是拼命总能找到地方突破。
臧氏的东防邑如果就直接在沂水附近,和莒国争夺两河流域的时候占据了上风的话还好,可一旦莒国偷袭,东防邑甚至就连动员的时间都够呛。
只有这温凉河和浚水相交的地方地理位置却是相当的好。
向下可以直接通过两条小河合流而成的大河祊河通过船队进入沂水,省时省力;
向上两条小河分为南北两个方向,敌人要是分别堵塞,那么臧氏就能各个击破。
“行了,我们又不是在这听你称赞臧氏眼光高远的,说说具体怎么个战法吧。”
“别着急啊!”闵黑肩有点无奈的看着展黄,自己这个发小怎么就一点也领会不到他在给兄弟开拓眼界的想法呢?
“沂水和沭水之间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水网密布!”
这点展黄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不说春秋的大环境就是温暖湿润,光是两河之间这四千平方公里的地图上两条大点的河流,沂水上游还有祊河、汶水(不是汶阳之田的大汶河),祊河上游还有浚水、温凉河,沭水那边稍微小点,但是在这年头肯定同样有不少的支流。
如此丰茂的水草之地当然是好事,可和大汶河就一条大河不同。
闵黑肩晦暗不明的看了一眼抢答的竖牛,这小子平时阴的很,这个时候想抢答,估计就是准备显摆显摆。
毕竟在曲阜压制的太狠了。
“对,水网密布的沂沭之间不同于我三汶之汶水,天生就难以让大军施展开来。”
“莒犂比公强行率领大军攻打东防邑,其士卒相当多的在祊河、浚水、温凉河分割出来的空地上布置,轮流进攻东防邑。”
“他自己把自己给分割开来了。”
展黄听着闵黑肩这话还是有点迷茫,这和具体的战术有什么关系?
可是竖牛却是已经率先反应过来:“莒犂比公这是取死之道,若是我鲁国倾国之兵合围,沂水上游的密邑,东方南方的根牟向邑一起发难的话,莒犂比公就完全无法形成合力突围!”
“嗯,所以我说不愧是臧氏。”
闵黑肩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但是身后鲁国公族们却也是回过味来了。
一阵窃窃私语之后当然是有人率先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莒犂比公绝对不是庸才,既然知道鲁东防邑是陷阱,为何还要在这个地方苦苦煎熬?”
“莒犂比公动员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楚军伐宋。”这个展黄倒是知道。
“楚军既然伐宋,攻鲁也不过是稍微顺手的事情,鲁军大军自然是不好轻举妄动。这就给了莒国可乘之机。”
闵黑肩也是在自我检讨,他本来就是学李世民的招,站前努力摸底,争取一击必杀。
可是越摸底心中却越是诧异,这东防邑那是防御要塞,分明就是陷阱,尤其是到了这春秋中后期。
“鲁军不动,莒国就能以举国之兵攻打攻打一隅之地,当然是占据上风。”
“可楚军已败,鲁军能动,莒军的局面一下子就是尴尬了。”
闵黑肩指点这沂水的北边:“那里有我鲁国之密邑,军队可以顺流而下;”
接着闵黑肩又指着沂水的下游:“那里有我鲁国的根牟,军队也可以逆流而上;”
再接着闵黑肩往东边沭水的方向指了指:“那里是我鲁国的向邑,军队完全可以包抄莒军后路!”
这种优势局,又是在河网密布的两河流域,打啥打啊?
直接就是四面出击的碾压局好吧!
打消了对莒犂比公的历史滤镜,如今的闵黑肩总算是能够搞清楚一系列的历史谜题:
臧氏为啥能够挺到春秋末期?对面一直有莒国能刷战功!
季孙氏为啥要搬过来?因为对面有莒国能够刷战功!
“照你这么说,莒犂比公不足挂齿?”
“不,是因为他面对这个困局已经没有办法了。”
闵黑肩面无表情,但是心中却是早就叹了一口气,莒犂比公手段了得,能够被鲁国史书念念不忘,看上去是个人物。
可是真的仔细推敲之后,闵黑肩只能够感觉到他的绝望。
从偷袭到伏击,只要有那个大国打齐国他一定去,齐国那天打鲁国他后脚就来。
但是归根到底就是捡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