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偌大的宅邸，总是过分安静，像一座设计精美的图书馆，缺乏鲜活的生活气息。
钱三一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面前摊开的是那本夹藏着秘密的数学专著。
他并非刻意要去回顾，只是指尖在寻找某个定理证明时，不慎碰到了书页深处那个硬物。
他动作顿了顿，还是轻轻将它取了出来——那枚粉色的Hello Kitty发卡，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与周围严谨理性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在他指尖摩挲着那光滑表面，眼神有些放空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裴音端着果盘，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钱三一心中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将发卡藏起，然而动作太过仓促，发卡从他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了光洁的硬木地板上。
更不巧的是，裴音正好向前迈了一步，鞋跟不偏不倚，精准地踩在了那枚脆弱的发卡上。
清晰的、塑料碎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钱三一的身体僵住，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已经断裂成两截的、带着可笑蝴蝶结的发卡。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惯常的冷静。
裴音也愣住了，她移开脚，看清地上的东西，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探究：“三一，这是……？”
她的目光在断裂的发卡和儿子骤然绷紧的侧脸之间来回扫视，这绝不是她儿子会拥有的东西。
钱三一没有回答。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推开母亲还停留在半空的脚，小心翼翼地将两截碎片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那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和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极大的情绪波动。
“抱歉，妈，我需要安静一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
裴音看着儿子从未有过的失态，眉头微蹙，心中疑虑更深，但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果盘放在桌上，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他一人。钱三一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代表着某种天真和温暖的物件，如今只剩下破碎的残骸。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空茫席卷了他。
他走到书柜前，翻找出一小管平时用来粘合模型的强力胶，回到书桌前，就着台灯，像一个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偏执的认真，将两截碎片一点点对齐，小心翼翼地涂抹胶水，用力按压……
整个过程，他面无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胶水凝固后，发卡恢复了原状，只是中间多了一道无法忽视的、丑陋的裂痕。
他盯着那道裂痕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它重新夹回了那本厚重的数学书里，用力合上，仿佛要将这个意外，连同那份不该存在的隐秘心思，一同彻底封存。
期末复习的气氛如同不断加压的锅炉，沉闷而焦灼。对于林妙妙而言，这更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煎熬。
各科试卷、复习提纲雪片般飞来，在她桌上堆成了小山。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挣扎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
最让她绝望的，依旧是物理。那些电路图仿佛抽象派画作，力学分析如同无字天书。
每周的模拟考，物理试卷上那个鲜红的、稳定在四五十分区间的数字，像一个个冰冷的嘲笑，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信心击得粉碎。
又是一次物理小测后，看着试卷上那个刺眼的“48”，林妙妙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啪”地一声断裂了。
她猛地站起身，抓起那张试卷，在所有同学或同情或习以为常的目光中，冲出了教室，直奔物理办公室。
“报告！”她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物理老师刚从上一堂课的疲惫中缓过来，正端着保温杯喝水，看到她进来，有些意外。
林妙妙将那张“48分”的试卷拍在老师办公桌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老师！您……您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放弃我吧！我铁定是要学文科的！物理这玩意儿，它不认识我，我也不想认识它了！您救不了我的，真的！”
物理老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通“宣言”弄得一愣，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
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指着林妙妙，哭笑不得：“林妙妙！你……你这说的什么胡话！什么叫放弃你？我告诉你啊，我要是真见死不救的话……”
“谢谢老师！”林妙妙没等他说完，猛地一个九十度深鞠躬，声音响亮地打断了他，“谢谢老师的不救之恩！”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也不看物理老师那目瞪口呆、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留下物理老师对着那张“48分”的试卷和空气中尚未消散的“谢谢不救之恩”，半天回不过神来。
跑回教室的路上，冷风一吹，林妙妙那股一时上头的冲动劲儿慢慢消退，一种空落落的茫然感浮了上来。她走回座位，看着旁边正在安静刷题的叶邵同，心里忽然没了底。
她趴到桌上，侧过头，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问：“老叶……我这样……对吗？”
叶邵同停下笔，转过头看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气急败坏或者自暴自弃，眼神里反而是一种罕见的、迷惘的平静。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那个关于放弃理科、选择文科的重大决定。
他没有立刻给出“对”或“错”的简单评判，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坦诚，声音平稳：
“对错……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用一种带着点哲学意味的、属于他风格的安慰说道：
“反正，对于物理来说，你已经差不多在谷底了。”他指了指她桌上那张惨不忍睹的物理试卷，“所以，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哪怕是横着走，或者……换条路走，理论上，都算是向上吧。”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鼓励，没有空洞的打气，甚至带着点理科生的冷静和务实。但就是这样一句话，奇异地抚平了林妙妙心中的忐忑和茫然。
是啊，谷底。
既然已经在最深处了，那么无论选择哪一条路，迈出脚步，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