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盛夏的暑气蒸腾着，倏忽间就滑到了八月底。
江城的梧桐树叶边缘开始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焦黄，早晚的风里带上了隐约的凉意。
街边的水果摊上，西瓜依旧堆成小山，但已经开始出现紫红色的石榴和金黄的柿子——秋天已经在悄悄探头了。
林家的气氛有些微妙。一方面，是即将送女儿远行的不舍；另一方面，是王胜男预产期将近的紧张期待。新生命要来了，而第一个孩子就要展翅离巢。
“真的不用我们送？”王胜男挺着已经很大的肚子，坐在沙发上，眉头皱得紧紧的，“你爸陪我去医院检查就行，让你苏阿姨陪你们去机场……”
“妈！”林妙妙蹲在行李箱前，正努力想把最后一件外套塞进去，“我都十八岁了，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小叶子一起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说得轻松，但声音里还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小到大，她无数次幻想过离开家、离开父母管束的自由生活。
可当这一天真的近在眼前，她才发现那些想象里从没有出现过此刻这种——心像被什么掏空了一块的感受。
王胜男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眶突然就红了。她赶紧别过脸，假装整理茶几上的水果。
林大为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对女儿说：“妙妙，东西都收拾好了？证件、录取通知书、银行卡……”
“都检查三遍啦爸！”林妙妙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您就放心吧。到了那边马上给你们打电话。”
话是这么说，但当第二天清晨真正到来，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时，林妙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窗户。
王胜男因为临近待产期，昨天已经住院观察了。林大为在医院陪床，没能来送行。只有苏婉晴和叶振华站在楼下，手里提着给他们路上吃的点心和水果。
“到了就报平安，啊。”苏婉晴把点心袋递给叶邵同，又给林妙妙理了理衣领，“妙妙，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熬夜。要是小叶欺负你了，就给我们打电话。”
“知道了苏阿姨。”林妙妙点点头，鼻子有点酸。
叶振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在外面要担当起来。照顾好妙妙，也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爸。”叶邵同郑重地应下。
出租车发动了。林妙妙趴在车窗上，看着两位长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转弯处。
她坐回座位，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熟悉街景——那些她走了十八年的路，那些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下一个路口有什么店铺的街道。
“小叶子，”她小声说，声音闷闷的，“你在看什么呢？”
叶邵同正低头看着手机。闻言，他把屏幕转向她：“学校官网。我在查宿舍的具体信息，还有报到流程。”
林妙妙凑过去看。屏幕上是北师大新生指南的页面，往下滑，有宿舍区的照片和介绍。
“学生公寓楼……六人间，上下铺……”林妙妙念着上面的文字，眉头渐渐皱起来，“人均储物柜0.8立方米？这比精英中学还要挤啊！”
她想起精英中学的四人间，虽然也是上下铺，但至少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书桌和还算宽敞的储物空间。0.8立方米——那大概就相当于一个大号行李箱的容量，要装下各种杂物。
叶邵同滑动屏幕，又点开几张宿舍内部的实拍图。房间确实不大，几乎就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了。卫生间是楼层公用的，洗澡要去公共浴室。
林妙妙看着那些图片，沉默了。她不是不能吃苦，高中三年住校也习惯了集体生活。但想象未来四年都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心里还是涌上一阵窒闷。
特别是……如果她想和小叶子一起学习、聊天，难道要一直去图书馆或者教学楼吗？冬天那么冷，夏天那么热……
叶邵同观察着她的表情，斟酌着开口：“妙妙，我在想……我们要不要考虑在外面租房子？”
林妙妙猛地抬头看他，眼睛瞪圆了：“租房子？可是……我妈要是知道了……”
“我们可以租个两室一厅的。”叶邵同的声音很平稳，像在讨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一人一间卧室，有公共的客厅、厨房、卫生间。这样既有各自的空间，又能互相照顾。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你早上第一节有课的时候，不用提前一个小时起床赶着去公共浴室排队洗澡，也不用担心晚上学习晚了影响室友休息。”
林妙妙咬着嘴唇，心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刚上大学就在外合租，父母那边很难交代。
但情感上……那些关于独立生活的想象，那些对私人空间的渴望，还有和小叶子拥有一个“小家”的隐秘憧憬，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
她想起高三最后那段日子，在叶邵同房间学习到深夜，累了就靠在他肩上休息一会儿。那种安静、温馨、只有两个人的氛围，是拥挤的宿舍给不了的。
“到那边再说吧……”她最终说，声音很小，“也要看看学校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房租贵不贵……而且，我也不想每天早上七点就爬起来去上‘早八’……”
这是松动了。叶邵同心里有数，不再继续施压，只是温和地点头：“嗯，听你的。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他低下头，在手机上快速打字。是发给江天昊的消息。
【老叶：昊子，到BJ了吗？帮忙看看北师大附近有没有出租的房子，两室一厅，环境安静安全，离学校近一点。有消息发我。】
江天昊其实一个星期前就到BJ了。体大开学早，他提前过来适应环境、参加训练，顺便三天两头往清华跑——美其名曰“探望孤寡儿童钱三一”，实际上是想多跟邓小琪套近乎（虽然邓小琪的中戏还没开学，但她也在BJ上艺考培训班）。
消息几乎是秒回。
【昊子：租房？你俩要校外同居？！[震惊]】
【昊子：行啊老叶！动作够快的！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打听！】
【昊子：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到？我去接机！】
叶邵同笑了笑，回了航班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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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起飞时，林妙妙一直看着窗外。地面上的建筑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模糊的色块，然后被云层彻底隔断。
江城，真的远了。
她从小到大无数次想过要离开这座城市。觉得它太小，太熟悉，太没有新鲜感。觉得父母的管束太严，规矩太多。她渴望更大的世界，更自由的生活。
可当飞机冲破云层，在万米高空平稳飞行时，她心里却感觉空落落的。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留在了地面上，留在了那个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家里。
“难受？”叶邵同轻声问。
林妙妙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就是……有点不真实。感觉自己昨天还在为数学题发愁，今天就已经在去BJ的路上了。”
叶邵同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累了就睡一会儿，还有两个多小时。”
“睡不着。”林妙妙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他的衣角，“小叶子，你说……我妈现在在医院怎么样？我爸一个人能照顾好吗？还有小宝宝……”
“王阿姨有林叔叔陪着，还有医生护士，不会有事的。”叶邵同的声音很稳，“等我们到了，给家里报平安的时候，应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林妙妙“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成了单调的背景音，她靠着他，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和体温，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
三个小时的航程里，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降，透过舷窗能看到北京城密密麻麻的灯火，在渐暗的天色中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出了机场，热浪和喧嚣扑面而来。BJ八月底的夜晚依然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和陌生的城市气息。
叶邵同打开手机，江天昊的消息已经发来了好几条，还附带了几张照片。
【昊子：老叶！找到几套！都是北师大附近的，我把照片和地址发你！】
【昊子：这套不错，两室一厅，精装修，家具齐全，离学校西门走路十分钟！就是房租稍贵点。】
【昊子：这套便宜些，但是是老小区，六楼没电梯……】
【昊子：还有这套，新小区，环境好，就是离学校稍远，骑车得十五分钟。】
叶邵同把手机递给林妙妙看。照片拍得很清楚，房间干净明亮，客厅有沙发和电视，厨房设施齐全，两个卧室都不大，但各有书桌和衣柜。
林妙妙一张张翻看，眼睛越来越亮。特别是那套“走路十分钟”的，卧室窗户正对着学校的方向，还能看到操场的一角。
“这……这是昊子帮忙找的？”她问，声音里带着惊讶。
“嗯，他提前到BJ，对这边熟。”叶邵同接过手机，开始给江天昊回消息，“你喜欢哪套？我们明天可以去看看。”
林妙妙盯着那些照片，又看了看叶邵同平静的侧脸，突然福至心灵：“小叶子……你不会早就计划好了吧？连房子都提前让昊子去找？”
叶邵同手指顿了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怎么会呢？妙妙。我只是觉得有备无患嘛。”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而且我这么老实的人，怎么可能……”
“老实？”林妙妙打断他，眼睛微微眯起，脸却红了，“不知道是谁，上次看电影的时候，趁我睡着了把手……”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两人在私人影院看一部文艺片，林妙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叶邵同的手轻轻放在她腰侧，隔着衣服传来温暖的体温。
叶邵同的耳朵尖红了，但他努力保持镇定：“那是想给你揉一揉腰……你那天不是说坐久了腰酸吗？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也没有拒绝啊。况且，我们还是情侣。”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意味。
林妙妙的脸更红了。她伸手，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叶邵同，你再说一遍？”
“嘶——”叶邵同倒吸一口气，脸上那点镇定瞬间崩了，“妙妙，我错了我错了，疼疼疼……”
他握住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像某种求和的小动物：“真的只是有备无患。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租，住宿舍也挺好的。”
林妙妙看着他讨好的眼神，又看了看手机里那套离学校近、阳光充足的房子照片，心里那点别扭渐渐消散了。
其实……她也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可以随意摆放书籍和玩偶，可以熬夜学习不用顾忌室友，可以和小叶子一起做饭、看电视、聊天的空间。
而且，走路十分钟到学校——这意味着早上可以多睡半个小时。这对“早八困难户”林妙妙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她咬了咬嘴唇，最终小声说：“那……明天先去看看那套近的吧。要是合适……就租。”
叶邵同眼睛一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好。”
第二天，在江天昊的带领下，他们看了三套房。最终定下了那套离北师大西门最近的——虽然房租比宿舍费贵了不少，但环境、安全、便利性都无可挑剔。
签约的时候，林妙妙看着合同上两个人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心里涌上一阵奇异的踏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