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台下,无论是顺军将士,还是本地乡民,此刻眼中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然而,就在这群情激愤到顶点,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台下那些赵氏亲眷撕成碎片的时刻——
高台之上的李来亨,却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向下按压的手势。那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周围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冷静。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那震耳欲聋的声浪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观审席上那个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寿阳县令——孙明府。
他脸上那份属于武将的冷酷与杀伐之气,在这一瞬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地方主官的温和的“尊重”。
“孙县令,”他拱了拱手“此事虽涉我军,但终究是贵县治下之民犯上作乱。本将乃是武人,不便越俎代庖,干涉地方政务。这最终的裁决,还请县尊大人来定夺吧。”
孙明府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昏厥过去。他哪里不明白,这哪里是“尊重”,分明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看着边上将他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的赵氏族人,随即又看到台下那一张张群情激愤的脸,最后看了看高台上那个面带“微笑”的年轻都尉,只觉得自己当时真是脑子坏了,才去当那大顺的官。我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废物县令,能做个屁的裁决。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李来亨连连作揖:“都……都尉大人言重了。此事……此事既是都尉大人亲自审明,自然……自然当由都尉大人一言而决。下官……下官人微言轻,岂敢……岂敢妄议……”
他当然是要将这烫手的山芋再扔回去。
李来亨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缓缓地开口,抛出了他的“建议”:
“既然县尊大人的意思是问计于本将,那本将便斗胆,提个建言。”
“啊?”孙明府还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觉得又被下套了。
“我建议,逆贼赵士选,通虏叛国,罪大恶极,虽死亦当追戮,其尸首当悬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其直系亲眷,”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哭天抢地的赵家妇孺,声音变得冰冷,“除及时反正、献出密信的张氏柳娘外,一体以‘通虏’同谋罪论处,应尽数斩首!”
“尽数斩首!”这四个字,如同四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一直站在台下负责记录的方助仁,闻言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便要出列,那句“刀下留人,祸不及妇孺”的圣人之言已到了嘴边。
然而,他还未及迈出脚步,高台之上的李来亨,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未回,只是冷冷地开口了:
“方书办,你只需好好记录便是!”
那声音不大,却瞬间刺穿了方助仁所有的勇气。
“本将曾怜其亲眷老弱,给过他们机会!”李来亨的声音在整个会场回荡,“本将曾言明,若能及时上告赵士选罪行,则不追究同谋之罪!可赵家上下,顽抗到底,拒不合作!今日若不严惩,何以警示天下那些心怀异志之辈?!”
方助仁的脚步,凝固在了原地。他看着高台上那个冷酷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知道,都尉这不是在解释,而是在敲打他,他最终只得颓然得退了回去。
而台下,赵氏族人的阵营中,则彻底炸开了锅。
一部分与赵士选血缘亲近的族人,在听到这近乎灭门的判决后,彻底崩溃了。他们如丧考妣,哭天抢地,指着高台上的李来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起来:“你这杀人不眨眼的贼王八!”、“我赵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然而,他们的咒骂,只换来了周来顺等人冰冷的刀背。几名执法队士兵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几个叫骂得最凶的人拖拽出来,一顿毒打,很快便再无声息。
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在人群的后方,一部分赵氏的旁支族人,在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过后,眼中却迅速地恢复了冷静。赵士选的族弟赵文升,死死地盯着台上那几个即将被处斩的、平日里总是压在他头上的嫡房子侄,那双隐藏在袖子里的手,在恐惧得同时,竟隐隐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赵士选这一支,彻底完了,再无翻身可能。
那么……主家倾覆之后,那偌大的家产,那数百顷的良田,岂不就……
他心中一个疯狂的念头迅速成形,主家的这场灭顶之灾,搞不好却是自己这种旁支崛起得的最佳时机!。
此刻,孙县令依旧被架在火上。初夏时分,不知是因为燥热,还是紧张,但他的衣衫都已湿透,整个人好像下一分钟就要因为中暑而昏过去。但他嘴里唯唯诺诺,却始终不敢将李来亨那句“尽数斩首”的“建议”宣之于口。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试图将这口黑锅,重新甩回到李来亨的身上。
李来亨则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缓缓地走到孙县令的身旁,附在他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孙县令,你可知,那封密信里,可还记着好些……与赵士选一同‘共举大事’的本地士绅名单呢。”
孙县令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这记性,向来时好时坏。”李来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万一……待会儿公之于众时,不小心……念错了几个名字……那,可就不太好了……”
这轻飘飘的话语,听在孙县令的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他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抬起头,对上了李来亨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笑容却如同猛虎在向猎物下口前咧开的嘴唇一般。
他顿时再也不敢有丝毫的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扯着他那早已变了调的公鸭嗓,对着台下,声嘶力竭地尖叫道:
“我宣……宣判!逆贼赵士选,通虏叛国,罪大恶极!其……其直系亲眷,除……除反正有功之张氏外……一……一体以同谋论处……尽……尽数斩首!立即……立即执行!”
他几乎是吼完了这最后几个字,随即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了水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