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顾君恩从未来过蔚州!
可印象中,即便是大同府也没有这般景象。
道路两旁精悍的军卒身着整齐的铠甲,步伐稳健,眼神锐利地巡视着四周;繁忙的商贾则推着满载货物的木车,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穿梭,吆喝声、马蹄声、车轮滚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听说前几天广灵城毁于一旦,战火留下的焦土与断壁残垣仿佛还在眼前,可现在看,哪有空无一人的样子。
道路平整干净,两旁店铺林立,幌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淡淡的草药味,远胜过他见过的任何城池。
赵远果然不可小觑,短短几天就化腐朽为神奇。
顾君恩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都说赵远治军有方,如今看来,治民也有一套。
顾君恩眼界很高,以前还多少瞧不起赵远的出身,但沿途所见让他瞬间改变了看法。能文能武,又有卢象升做靠山,只要赵远不犯大错,这蔚州就能成为他的晋升资本。
心有所思,顾君恩也不觉得路途遥远。没过多久,一行人便从城门到了府衙。
府衙门前旌旗招展,守卫森严,几名亲兵手持长枪,目光如炬地盯着来人。
寒暄过后,顾君恩直奔主题:“赵大人,鄙人受人所托,有一份礼物相赠,不知您是否喜欢?”
赵远知道,这礼物是杨志准备的。
为了“养寇自重”,赵远给了杨志不少支持,如今他已成一方豪强。
“不知是什么礼物?”
其实杨志早已飞鸽传书说明来意,但赵远为不扫兴,故意装作不知。
顾君恩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带上来。”
“嗯?”赵远望去,只见一名双手被捆的男子踉踉跄跄走来,脸上带着几道血痕,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戾气,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却难掩其昔日的彪悍。
男子身后,四名高大护卫神情紧张,手按刀柄,丝毫不敢松懈,脚步沉稳地护在男子两侧。
顾君恩正色道:“这就是李自成帐下的郝摇旗。听说大人颇爱大将,杨员外便让我把他送来,大人可还满意?”
郝摇旗虽是贼寇,却也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一身武艺,勇猛善战。
赵远皱眉,目光落在郝摇旗身上,沉声道:“来人啊,给郝将军松绑!”
“大人且慢!”
“大人!”劝阻的是赵远身边的护卫,他们侍候在侧,不敢大意。
顾君恩倒罢了,一个文弱书生,就算突然发难也能拦住;但郝摇旗不同,他像头困兽,双手被捆仍杀气外露,真解开了绳索,会不会暴起伤人,谁也说不准。
“没事,解开!”赵远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侍卫无奈,只得全力戒备,手按刀柄,目光紧紧锁定郝摇旗:“没听见吗?解开!”
绳索落地的瞬间,郝摇旗手腕猛地一挣,被捆缚许久的关节发出“咔哒”脆响,他却依旧垂着头,额前乱发遮住眉眼,看不清神色。
唯有肩头微微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像是刚挣脱牢笼的猛兽,在暗中积蓄着力量。
郝摇旗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周围发生什么都好像跟他无关。
直到赵远让人解绳时,郝摇旗才慢悠悠瞥了赵远一眼,也就这样。
杨志的士兵给郝摇旗解开绳索后,立刻回到顾君恩身边守着。
跟郝摇旗打过交道的人都清楚,这人力大无穷,真要发飙,杀几个人跟玩似的。
蔚州军这边也紧张得很,侍卫眼睛微眯,手紧紧攥着长刀,随时准备冲出去。
还好郝摇旗没什么可疑举动,好像完全没察觉周围的紧张气氛。绳子一解开,他就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啪啪啪”一阵骨头响。
这家伙,胆子真够大的!
不管郝摇旗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这些举动倒是很合赵远的心意。
历史上,郝摇旗在李自成死后投降了何腾蛟,和李过等人一起抗清。
现在郝摇旗还年轻,身上没穿铠甲,胳膊上有血迹,看来一路迁徙吃了不少苦。
但就算这样,也没人敢小看他。那双厚实有力的大手,青筋暴露、肌肉鼓起的胳膊,一看就充满力量。
“郝将军,请!”
郝摇旗也不客气,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嘴里道:“谢了。”说完便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起来。
没一会儿,一桌子菜就被他风卷残云般吃光了。
赵远看得目瞪口呆,顾君恩则似笑非笑。
莽夫就是莽夫,再能征善战又能怎样?最终不还是落得这副模样?
郝摇旗吃完,似乎还没饱。
赵远笑道:“来人啊,再上一只肥羊,十斤牛肉!”
郝摇旗一听,眉开眼笑:“好!”
不得不说法里厨子效率真高,很快肥羊和牛肉就端上来了。
郝摇旗也不推辞,敞开肚子猛吃。
“咯吱咯吱”,桌上只剩下他大口嚼肉的声音。
过了很久,郝摇旗终于吃饱喝足,满意地叹了口气:“多谢大人款待。”
赵远又说:“来人啊,给郝将军置办一身新衣服。”
“是!”
郝摇旗也不拒绝,任由士兵带他离开。
直到郝摇旗走后,众士兵才松了口气。刚才郝摇旗在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虽没多余动作,但那种如山般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赵远忍不住问:“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顾君恩笑道:“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顾某一直很佩服。只是顾某寸功未立,无颜留下。”
赵远明白,顾君恩是想再好好考虑考虑。
须臾,换了一身衣物的郝摇旗重新折返。
赵远劝道:“郝将军,留在闯营可不是什么好下场,在本官这里,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生路?”郝摇旗嗤笑一声,胸膛剧烈起伏,“我郝摇旗生为闯营人,死为闯营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要多言!”他说着,猛地向前一步,周身杀气陡然暴涨,厅堂内的护卫们顿时绷紧了神经,纷纷抽出兵刃,只待赵远一声令下便要上前。
赵远却纹丝不动,眼神依旧平静:“闯军虽盛,却四处劫掠,失了民心。如今朝廷虽弱,却仍有忠义之士镇守一方。你郝摇旗是条好汉,一身武艺,若只为匹夫之勇,死在乱军之中,岂不可惜?”
郝摇旗瞳孔微缩,似乎被这话戳中了要害。他征战多年,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并非铁石心肠,只是李自成昔日的恩义与闯军的旗号,让他难以割舍。此刻被赵远一语点破,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大人,此等贼寇冥顽不灵,何必与他多费口舌!”赵远身边的护卫忍不住开口,“不如直接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不可。”赵远摆了摆手,转头看向郝摇旗,语气诚恳,“我知你重情义,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如今蔚州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赵远不看你的过去,只看你的本事。若你肯归顺,我便给你一支兵马,让你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而非困死狱中,落得个无名无姓的下场。若你想走,我绝不阻拦!”
郝摇旗微眯着双眼,桀骜道:“赵大人,不知你麾下可有人能与我比划比划?”
曹鼎蛟一直侍立在赵远身边,闻言不由得怒道:“赵将军,让我来教训教训这厮!”
“可!”
二人选好武器之后,很快开始交手。
三五十个回合之后,刀枪相击的脆响戛然而止,郝摇旗手中的厚背大刀被长枪挑开寸许,枪尖堪堪停在他咽喉前半寸处,寒气逼得他脖颈汗毛倒竖。他愣了愣,随即猛地收刀后退,脸上非但没有败北的懊恼,反倒涌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兴奋,放声大笑:“痛快!痛快!这位兄弟好枪法!”
曹鼎蛟也收回长枪,枪尖斜指地面,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气息微促。
方才一番缠斗,郝摇旗的刀法刚猛无匹,每一刀劈来都带着千钧之力,刀风呼啸几乎要割裂空气,若非他仗着长枪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又熟悉自家枪法的虚实变化,怕是早已落败。他拱手回礼:“郝将军刀法刚劲霸道,曹某不过是侥幸胜半招罢了。”
这话说得诚恳,一旁观战的赵远与顾君恩都暗自点头。
方才二人比试,刀光枪影交织,看得人眼花缭乱。
郝摇旗的刀招大开大合,全无花哨,每一刀都奔着要害而去,却又暗含变化,显是在沙场拼杀中历练出的实战功夫;曹鼎蛟则枪法灵动,攻守兼备,辗转腾挪间总能避开对方的猛击,寻隙反击,二人一刚一柔,倒是斗得旗鼓相当。
“好一个侥幸胜半招!”赵远抚掌笑道,走上前道,“郝将军武艺高强,曹侍卫枪法精湛,今日这番比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郝摇旗收刀入鞘,目光灼灼地看着曹鼎蛟,又转向赵远:“赵大人麾下果然卧虎藏龙!曹兄弟这枪法,比闯营里那些所谓的好手强多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认真,“方才我与曹兄弟比试,只求尽兴,并非有意冒犯大人。”
赵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摆了摆手:“我知道郝将军只是想活动筋骨,何谈冒犯?况且武将之间切磋武艺,本就是常事,能以武会友,更是美事一桩。”
顾君恩站在一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本以为郝摇旗落败后会心生不满,或是借机生事,却没想到他如此坦荡,倒是个真性情之人。再看赵远,自始至终从容不迫,对郝摇旗的态度始终平和,既没有因为他是俘虏而轻视,也没有因为他的桀骜而动怒,这份胸襟,确实非寻常官员可比。
“大人海量。”郝摇旗抱了抱拳,脸上的桀骜收敛了不少,多了几分敬佩,“说实话,我起初以为大人不过是个靠着关系上位的官老爷,今日一见,才知大人不仅治军有方,麾下更是人才济济,就连大人自身,也绝非寻常之辈。”
自被俘以来,郝摇旗见过太多虚情假意的算计,也遭遇过百般羞辱,却从未有人像赵远这般,对他一个阶下囚如此信任与尊重。
赵远笑了笑:“郝将军过誉了。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如今乱世之中,正是用人之际,郝将军一身武艺,若能为百姓做点实事,岂不比在乱军中奔波更有意义?”
郝摇旗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府衙后院整齐的操练场,又想起沿途所见广灵的繁华景象——硬实整洁的道路,忙碌却有序的商贾,精神饱满的军卒,这一切都与他印象中战乱频发的地方截然不同。他心中清楚,这都是眼前这位年轻官员一手打造出来的。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郝摇旗抬起头,眼神坚定,“杨志那厮背叛于我,闯营之中也并非处处顺心。大人若不嫌弃,我郝摇旗愿投在大人麾下,从今往后,任凭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末将郝摇旗,参见大人!”
赵远见状,心中大喜,连忙上前扶起他:“郝将军快快请起!有将军相助,如虎添翼!我相信,有你我二人,再加上麾下弟兄们,定能守住这一方水土,让百姓安居乐业!”
曹鼎蛟也上前道贺:“恭喜大人喜得猛将!”
顾君恩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本还在犹豫是否要辅佐赵远,可今日所见所闻,赵远的胸襟、谋略、识人眼光,都让他深深折服。尤其是收服郝摇旗这一手,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既展现了诚意,又不失威严,最终让郝摇旗心甘情愿归降,这份手段,着实高明。
“赵大人,”顾君恩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顾某愿效犬马之劳,辅佐大人成就大业!”
赵远闻言,又惊又喜:“先生肯屈尊相助,真是太好了!有先生运筹帷幄,郝将军与曹兄弟冲锋陷阵,何愁大事不成!”
一时间,府衙后院欢声一片。赵远知道,收服郝摇旗与顾君恩,是他在蔚州立足的重要一步。有了这一文一武的辅佐,他麾下的实力必将大增,无论是应对流寇,还是抵御外敌,都更有底气了。